“前三十載,我日本之國事,遭若何等之辛酸,厥能免於垂危者,度閣下之所深悉也。當此之時,我國實以急去舊治,因時制宜,更張新政,以為國可存立之壹大要圖。今貴國亦不可不以去舊謀新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茍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於敗亡之數乎?”這是壹封聞名於史的勸降信,堪稱“史上最牛”。
1895年2月,中日海軍在劉公島決戰、北洋艦隊陷入絕境的最後時刻,日本海軍統帥伊東佑亨提筆給中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寫了上述勸降信。此信牛就牛在“見識”二字。伊東佑亨這封信的中心思想是“繳槍不殺”,但此信的價值,不在招降,而在揭示了“國之強弱根本”。在海軍司令對海軍司令的勸降信中,勝方不談海上戰技與戰績,而大談政治。字裏行間,透露出日本軍人對“國家強弱根本”認識非常到位———中國甲午戰爭之敗,不是戰艦之敗,而是體制之敗。中國海軍敗亡的命運是註定的。因為“國家存立之本”,不在“堅船利炮”之技,而在於“去舊更張”之政。
這封勸降信,也為中國海軍的完敗、日本海軍的完勝,做了非軍事非技術、而是政治上的總結。同時也等於告訴對手:為什麽日本是中國的天敵。因為在“新政”的較量上,日本遠勝中國壹籌。明治維新後的日本軍營,出現了壹大批精英軍官,外能謀敵、內能謀國。他們與中國清朝軍官的本質區別,首先不在指揮作戰能力,而是在於“政治水平”。諸如陸軍統帥山縣有朋,在中日甲午戰爭的陸地戰中,每攻下東北重鎮,總授意起草安民告示,宣揚日本“之所懲伐在滿清朝廷,不在貴國人民也”,號召中國人“察天人之向背,而循天下之大勢,逐滿清氏於境外,然後革稗政”。在這些日本將領看來,世間“才器”,裝著最重要的東西,不是技,而是政——小才曰技,大才曰政。
近代日本對中國的自信,就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舊政”之國必弱,“新政”之國必強。“舊政”中國必然不敵“新政”日本。不要說十九世紀“弱中國”,就是中世紀壹度征服歐亞大陸的“大蒙古國”,後來不是又被復興的漢族人趕出中原、漸次還原為草原遊牧部落嗎?透徹的道理就擺在那:蒙古人不缺戰馬、寶馬良駒壹應俱全,然而蒙古帝國不懂政治,乃至終有壹潰、打下疆域還是吐了回去。19世紀中葉,同在落後國家行列掙紮的中國和日本,處在同壹條起跑線上,中國甚至比日本還略早些起跑——洋務運動明治維新早八年。但是,由於對“才”的理解不同,壹個抓技術,另壹個抓政治,結果霄壤之別。在向西方學習時,日本提出“和魂洋才”口號,日本的所言“洋才”,從字面看,與中國“師夷長技”差不多。二者的區別不在字面表達上,而在內容與手段的把握。
後人在評價晚清“師夷”這段歷史時,亦看到了內容的局限。譬如《海國圖誌》作者魏源的眼力就有限制級,他就“技”論“技”,在論述“技”的內容時,魏源說:“夷之長技三:壹戰艦,二悟火器,三養兵練兵之法。”可見,兵器和兵法是魏源重點關註的“夷之長技”,此時他雖然比壹般國人眼界寬,但卻寬得有限。當妳只停留在軍事硬件,不知它背後的政治軟件,妳就不能真正克敵制勝;當妳不知道“技”的來源,妳就無法得到“技”的真傳。“師夷長技以治夷”之“技”本身就決定了“師夷”局限。對於“夷技”的來源,大清君臣大都壹知半解,他們在“師夷”的內容上坐井觀天,把“夷之長”局限在“先進武器”與“先進技術”上。顯然,他們眼裏只有“小才”,沒有“大才”的概念。
而鄰國日本卻壹步跳出井外。把“洋才”外延無限擴大,日本不僅在“師夷”上,牢牢把握壹個“師”字(不是“買”),而且在“夷之長”上也眼界遠大,從科技擴大到政治。在“師夷”上,日本真正抓住了“夷之長”的精髓。他們知道,醋打哪酸,鹽打哪鹹,提升科技之本,在於改變國內政治制度環境。所以他們雖然不是在東亞第壹個提出“師夷長技以治夷”,但卻真正把這句口號變成現實。他們不僅師到夷之精髓,而且還再創造應用,從而後來居上,成為夷中之強。晚清中國的改革之所以沒有達到強國目的,是因為“抓小放大”;日本的改革之所以立竿見影,是因為他們“抓大放小”。廣義的“才”,少不了“政體”這個超大容器。正因為日本人把“政體”看成壹個國家的最大之才,所以,明治維新其實質是壹場政治革命,理所當然地達到了富國強民的目標。而晚清的那場洋務運動,充其量只是壹場有限的技術模仿,所以盡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還是繼續弱下去,他們至死也不願承認:弱國弱於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