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評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白石長調之妙,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壹闋,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倡,“憑闌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欲雨而待“商略”,“商略”而在“清苦”之“數峰”,乃詞人幽渺之思。白石泛舟吳江,見太湖西畔諸峰,陰沈欲雨,以此二句狀之。“憑闌”二句其言往事煙消,僅余殘柳耶?抑謂古今多少感慨,而垂楊無情,猶是臨風學舞耶?清虛秀逸,悠然騷雅遺音。
王國維《人間詞話》: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壹層。
意譯
(壹)北地的大雁自由自在,從太湖西畔隨著白雲飄然而去。遠處的幾座山峰呈現壹派淒涼愁苦的神情,似乎在商量著黃昏時分是否要來壹場大雨。
走到了甘泉橋邊,我本打算跟隨著那天隨子壹起居住。可如今,他老人家又在哪裏呢?我獨自倚靠著闌幹,懷想古今,只看到殘枝敗柳在風中上下翻飛。
(二)北地的大雁到了冬天,就得伴隨著那太湖西畔的白雲壹同飄蕩而去。遠處的幾座山峰,被濃霧籠罩,隱隱約約,仿佛在醞釀著黃昏時候來壹場風雨。
我在此處尋訪到了陸龜蒙曾經住過的第四橋,我本想在此地住下來,過著天隨子壹般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可如今又是何時何世,又怎麽可能呢!我獨倚欄桿,思量今古,古人已逝,放眼望去,滿眼是那殘敗的柳枝在風中飄舞的景象。
賞析
詞人在丁未年(公元1187年)的冬天路過吳松,並在那裏尋訪他壹生傾慕的晚唐詩人陸龜蒙的足跡,期間寫下這首即景抒情的小詞。表達自己對天隨子的懷念,並在詞中融入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家國之恨,對自然、人生、歷史、時代乃至於宇宙的思考。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詞的上闋寫景,但不同於壹般詩詞寫景的模式,有人說姜夔的詞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著筆。詞的開篇便是這樣,寫到“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北地的大雁,從太湖西畔隨著白雲飄然而去。詞人從天上的鴻雁起筆,空靈飄逸,鴻雁是古詩詞中最常出現的意象之壹,它常是自由、孤獨、漂泊的象征。姜夔壹生困躓場屋,轉徙江湖,為生活四處奔忙,淒苦無比,眼前飄飛而過的鴻雁不正是詞人的化身嗎?
接下來的兩句景物描寫“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帶上了詞人濃重的情感色彩。詞人的視線由上到下,由天及地,由大雁寫到遠山,由動景寫到靜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為此句“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壹層。”王國維承認將姜夔此句格調韻律精妙高超,指的是此句在用詞和音韻方面有高人壹等之處。但卻認為此句“如霧裏看花,終隔壹層。” 我認為這種看法是有壹定道理的,“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王國維之所以認為此句“隔”,在於此句所寫的景物不夠“真”。“數峰”本是大景物,在這裏說它“清苦”讓人聯想到是那種光禿禿的,沒有多少草木的山峰,山峰在商量著黃昏時下壹場雨,顯得山峰太過小氣,不夠大氣,意境與景物融合得不夠自然,不能展示景物生動的壹面。
王國維所欣賞的景物是“紅杏枝頭春意鬧”“雲破月來花弄影”那般的形象生動、豁人耳目的景物,人與景自然融合,才能讓人感覺不隔。但現代文史學家、詞人唐圭璋卻對此句有不同的看法,他說:“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寫雲山幽靜,萬籟俱寂境界。清苦商略,皆從山容雲意體會出來,極細極妙,不能謂之隔。”而我以為這裏所說的“從雲容雨意中體會出來”不夠恰當,這裏的“清苦”、“商略”詞人主觀意識強加給景物的色彩更濃,以情馭景,可謂不真之景。此句讓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詞人自己的愁苦。
>第四橋邊,擬***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詞的下片抒情,表達對陸天隨的懷念,懷古傷今,感傷身世。“第四橋邊,擬***天隨住”, 我來到了陸天隨曾經隱居的地方,我想如陸天隨那般隱居在這。天隨子生於晚唐,屢試不第,漂泊江湖,與姜夔的人生際遇相似,自然被姜夔視為隔著時空的知己。“沈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壹生”,“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松作客歸”,姜夔布衣終身,希望自己能象天隨子那樣,過著“蓑笠寒江”的隱居生活,但是詞的最後壹句告訴我們詞人那隱居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為何詞人隱居的願望是無法實現的,詞的最後壹句,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讀者已能了然於心。詞的最後壹句用了中國古代詩詞中常用的疑問語氣做結束。
“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如今是何時何世?又怎麽樣呢?我獨倚欄桿思量古今,滿眼望去,只見那衰殘的柳枝在風中隨意飛舞。此句類似王勃《滕王閣詩》中的“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融自然、歷史、時空、個人際遇的思考與壹體,讓整首詞的境界有了壹個提升。殘柳無情,人有情,這在風中寂寞飛舞著的殘柳,仿佛也讓詞人看到了自己,壹生漂泊,不知歸宿在哪裏?這最後壹句將詞中的空寂之感寫得切入骨髓,令人讀之淒然。
鏈接現代
壹介布衣的文化苦旅
—— 文章來源於中國江西網-江西日報
讀宋詞,很難跳過姜夔。姜夔(1155-1221年),鄱陽人,南宋著名詞人、音樂家,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清人朱孝臧所編《宋詞三百首》中,姜詞占了17首。數量也許證明不了更多,卻足以證明壹個文人的長途跋涉。
讀姜夔,無法繞過《揚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那時他以二十出頭的青春在宋詞的天空閃亮登場,壹首自創的神曲,是壹次清新對陳腐的斷喝,嘯落了半闋河山的殘雪。那時南宋,中國好詩詞的舞臺上坐著陸遊、辛棄疾、楊萬裏、範成大等導師,而上得臺面的學員姜夔,卻在孤獨地行走,壹路求敗。
“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余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多次科考不第、流寓四處的人生苦旅,在他的娓娓道來中卻另有壹番意氣。千巖老人蕭德藻轉過身時眼角掉下了黍離的淚,人才難得!面對這壹介布衣,蕭老詩人不僅與姜夔結為忘年之交,還將自己的侄女許配給他。後蕭德藻去湖州上任途中,又將姜夔及其詩詞推介給著名詩人楊萬裏,對之同樣贊賞有加的楊萬裏又推薦給另壹著名詩人範成大壹時間,姜夔聲名鵲起,名流文士都爭相與他結交,連朱熹、辛棄疾也另眼相看,相互酬唱交流。
而此時的姜夔,也在這場文化的傳揚中經受了洗禮。他寓居湖州時,因鄰近弁山的白石洞天而得“白石道人”之號。白是空靈不染,石是堅定不移。以魏晉間人物自詡的他毅然撂下了追逐功名的包袱,壹個更加專註於詩詞音樂的姜白石從此踏上他孤獨無匹的文化之旅,不!應該是苦旅。因為壹襲布衣的前行,終究難免裹挾著生計的奔走,雜陳著世間冷暖的變遷。而社會身份和囊中實力的困頓,正是隱在他心頭的兩處暗傷,壹次都不敢揭開,壹生也沒有痊愈。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這是至金陵;“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這是過蘇州。“冷”與“苦”就這樣在他的行程中如影隨形。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這是重回合肥,尋找他遺落此地的愛情。當代詞學宗師夏承燾考證出姜夔現存的80多首詞中,有20多首與壹個合肥女子有關。看來,愛情這個永恒的主題竟也壹直暗藏於白石筆下,只是孤貧不第的他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勇氣迎娶幸福。愛難入筆,卻又情愫難平,於是愛情在他迷離的眼神裏如“冷香飛上詩句”,隔了壹層又壹層。
紹熙二年,又壹個冬天,奔四的姜夔在蘇州範家踏雪賞梅,65歲的範成大以詠梅為題向他約稿,姜夔當即寫下《暗香》《疏影》詞曲。新曲出爐,歌妓習唱:“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壹時枝頭梅艷雪凝,清音亦婉轉動人。範老詩人大笑,自古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歌妓小紅就在這樣的壹曲歌罷,被執手牽上了姜夔的歸舟。垂虹橋下,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歡聲笑語在浪花上壹路飛揚。
這似乎便是姜夔人生中最為得意與瀟灑的時刻,作為壹介布衣,只怕已達幸福的頂點。而在他沈郁的心底,那只是換了形式的潤格和接濟,畢竟人生的傷痛,冷暖自知。
壹個人的文化苦旅仍在繼續,壹個人獨行於體制之外,天下早已虛化成無謂的背景,途中更顯清空冷寂。與現代文人輕盈的采風之旅不同,布衣姜夔更像是文化的布道者和創造者,壹路厚重與空靈兼程。他那些信手拈來的句子,裝點成漫天的飛花,素淡幽遠。
最後壹程,姜夔仍然試圖從文化的莊園走向政治的領土。而殘酷的事實是,他用苦心整理的《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和《聖宋鐃歌鼓吹十二章》這些文化厚重的敲門磚,終究沒能敲開那個即將破敗的朝廷大門。於是,這位文化大師的漫漫苦旅竟然繞開了整個南宋朝廷,壹生布衣終老。
前有白衣柳永,後有吳門唐寅。作為職業文人而沒有趕上好的時代,這是歷史的殘酷,卻也是文化的壹種孤傲與風度,文化的歸來無可阻擋。姜夔以轉徙江湖的壹生,在詞、詩、音樂、書法等諸多領域實現了極高的文化價值,影響深遠。1987年,國際天文學會把姜夔作為中國文化名人之壹為水星環形山命名,從此姜夔的名字就和李白、李清照、八大山人等壹同在蒼穹上熠熠生輝,抵達了他壹生旅程最夢幻的終點與高度。
有詩人這樣詩贊姜夔:“妳和壹棵樹/在古典的空白裏,與梅花相弄/化成壹闋詞/在線裝的卷本上/每個字都是珍珠/比皇帝王冠上的更瑰麗。”文化如此瑰麗,姜白石的步履令人難忘。
2018年1月16日
PS:大學堂無戒90天挑戰訓練營打卡第19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