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聽說香山紅葉是北京最濃最濃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樂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凈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湊巧,居然找到壹位劉四大爺做向導。劉四大爺就住在西山腳下,早年做過四十年向導,於今已經七十七歲,還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們先邀劉四大爺到壹家鄉村小飯館裏吃飯。幾盤野味,半杯麥酒,老人家的話來了,慢言慢語說:“香山這地方也沒別的好處,就是高,壹進山門,門坎跟玉泉山頂壹樣平。地勢壹高,氣也清爽,人才愛來。春天人來踏青,夏天來消夏,到秋天——”壹位同遊的朋友急著問“不知山上的紅葉紅了沒有?”
劉四大爺說:“還不是正時候。南面壹帶向陽,也該先有紅的了”
於是用完酒飯,我們請劉四大爺領我們順著南坡上山。好清靜的去處啊。沿著石砌的山路的山路,兩旁滿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聽說三伏天走在樹蔭裏,也不見汗。
劉四大爺交疊著兩手搭在肚皮上,不緊不慢走在前面,總是那麽慢言慢語說“原先這地方什麽也沒有,後面是壹片荒山,只有壹家財主雇了個做活的給他種地、養豬。豬食倒在壹個破石槽裏,可是倒進去壹點食,豬怎麽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覺得有點怪,放進石槽裏幾個銅錢,錢也拿不完,就知道這是個聚寶盆了。到算工賬的時候,做活的什麽也不要,單要這個槽。壹個破石槽能值幾個錢?財主樂得送個人情,就給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裏,就找不動了,便挖個坑埋好,怕忘了地點,又拿壹棵松樹和壹棵柏樹插在上面做記號,自已回家去找人幫著擡。誰知返回壹看,滿山都是松柏樹,數也數不清。”談到這兒,老人又慨嘆說:“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脈,有脈就有苗。難怪人家說下面埋著聚寶盆。”
這當兒劉四大爺早帶我們走進壹座挺幽雅的院子,裏邊有兩眼泉水,石壁上刻著“雙清”兩個字。老人圍著泉水轉了轉說:“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麽有塊碑不見了?我記得碑上刻的是‘夢趕泉’。”接著又告訴我們壹個故事,說是元朝有個皇帝來遊山,倦了,睡在這兒夢見身子坐在船上,腳下翻著波浪,醒來叫人壹挖腳下,果然冒出股泉水,這就是“夢趕泉”的來歷。
劉四大爺又笑笑說:“這都是些鄉村野話,我怎麽聽來的,怎麽說,妳們也不必信。”
聽著這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談些離奇的傳說,妳會覺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話色彩。我們不會那麽煞風景,偏要說不信。只是壹路上山,怎麽連壹片紅葉也看不見?
我們上了半山亭,朝東壹望,真是壹片好景。茫茫蒼蒼的河北大平原就擺在眼前,煙樹深處,正藏著我們的北京城。也妙,本來也算有點氣魄的昆明湖,看起來只象壹盆清水。萬壽山、佛香閣,不過是些點綴的盆景。我們都忘了看紅葉。紅葉就在高山坡上,滿眼都是,半黃半紅的,倒還有意思。可惜葉子傷了水,紅的又不透。要是紅透了,太陽壹照,那顏色該有多濃。
我望著紅葉,問:“這是什麽樹?怎麽不大象楓葉?”
劉四大爺說:“本來不是楓葉嘛。這叫紅樹。”就指著路邊的樹,說:“妳看看,就是那種樹。”
路邊的紅樹葉子還沒紅,所以我們都沒註意。我走過去摘下壹片,葉子是圓的,只有葉脈上微微透出點紅意。
我不覺叫:“哎呀!還香呢。”把葉子送到鼻子上聞了聞,那葉子發出壹股輕微的藥香。
另壹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劉四大爺也慢慢說:“真是香呢。我怎麽做了四十年向導,早先就沒聞見過?”
我的老大爺,我不十分清楚妳過去的身世,但是從妳臉上密密的紋路裏,猜得出妳是個久經風霜的人。妳的心過去是苦的,妳怎麽能聞到紅葉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妳今天的生活,可是妳看,這麽大年紀的壹個老人,爬起山來不急,也不喘,好象不快,我們可總是落在後邊,跟不上。有這樣輕松腳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該是輕松的,還能不聞見紅葉香?
劉四大爺就在滿山的紅葉香裏,領著我們看了“森玉笏”、“西山睛雪”、昭廟,還有別的香山風景。下山的時候,將近黃昏。壹仰臉望見東邊天上現出半輪上弦的白月亮,壹位同伴忽然記起來,說“今天是不是重陽?”壹翻身邊帶的報紙,原來是重陽的第二日。我們這壹次秋遊,倒應了重九登高的舊俗。也有人覺得沒看見壹片好紅葉,未免美中不足。我卻摘到壹片更可貴的紅葉,藏到我心裏去。這不是壹般的紅葉,這是壹片曾在人生中經過風吹雨打的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不用說,我指的是劉四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