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朱孝臧
庚子歲除
似水清尊照鬢華,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腸芒角森如戟,吟筆冰霜慘不花。
拋枕坐,卷書嗟,莫嫌啼煞後棲鴉。燭花紅換人間世,山色青回夢裏家。
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秋,八國聯軍入侵北京,西太後挾光緒帝逃往西安。當時正在朝廷任職的詞人困居在宣武門外校場頭條胡同王鵬運的“四印齋”寓所,與王鵬運、劉福姚壹起填詞抒發家國之恨,此詞即所作“庚子秋詞”之壹。唐杜甫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可移來為此詞背景作腳註。
詞寫於當年的除夕。上片寫借酒解憂的情狀。開頭二句言飲酒所見。清酒倒映出花白的鬢發,國家蒙難,人生驟老。“尊前人”系作者自指。“天涯”,此指京都。這裏有二層含義:壹是指庚子國變,京都淪陷外敵之手,天子遠遁,困厄者在京都等於在天涯。二是少小離家,老大未歸,相對故鄉浙江,京都有如天涯。後二句寫酒入愁腸的結果。先是言五臟六腑皆生芒角,森嚴如列戟,“酒腸芒角”語出蘇軾《醉畫竹石》詩“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如戟”化用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快劍長戟森相向”句。後是說憂愁郁結,雖美酒也難激活詩情文心,手中筆再也寫不出妙句華章。“吟筆”句活用李白故事。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李白“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後天才贍逸,名聞天下”。這裏筆結冰霜固然與除夕之時天氣寒冷有關,但“慘不花”的真正原因仍應是感時傷世的憂國之思導致詞人心寒血冷,詩興不發,文思難興。
下片重心從對國運的無限憂愁,轉到對家鄉親友的深切想念,以完除夕之義。換頭三句從外在的行為動作詮釋、強化上片所表現的內心痛苦,直把焦躁不安之態、國憂家愁之情,寫得出神入化。“拋枕坐”寫臥不入寐,以致棄枕而起。“卷書嗟”言展書欲讀卻又心情不定,最後只有嗟嘆不已。“拋”、“坐”、“卷”、“嗟”,壹連串動作,活脫脫勾畫出詞人憂心難平、六神無主的情狀。“莫嫌啼煞後棲鴉”句從杜甫詩“夜來歸鳥盡,啼煞後棲鴉”(《遣懷》)中化出。“後棲鴉”即最後歸窠的烏鴉。心情煩悶而又偏聞深夜烏啼,按常理,詞人當怒目而向,但他卻由己及鴉,想像後歸之鴉在嚴寒中無枝可棲之窘況與己相似,同命相憐,故以“莫嫌”自我勸慰。反常中見出正常,轉而有致,倍顯憂傷。詞的最後二句用對句點明詞旨,道出除夕思親之情,寫出新年的希望和憧憬。詞人祈盼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能借助造化之力驅除劫難,結束動亂。思之極至,終於入夢。於是燭影搖紅,幻現出壹派新天地。詞人恍恍惚惚,回到江南,依稀看見了家鄉青青的山色。“燭花”對“山色”、“紅換”對“春回”,“人間世”對“夢裏家”,意工辭整,造句精妙。其中“人間世”與“夢裏家”不僅字面對應,而且意境升華,把離亂中夢回故鄉的壹己之情提升到換人間、迎太平的憂國之心,尤為難能可貴。這也正是本詞高於同類題材詞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