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即很聰明。八九歲時,父親手指庭院中壹株梧桐起句:“庭除壹古桐,聳幹入雲中。”她便能應口而答:“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此話後來變為讖語,待父親病故,舉目無親,聯句中的“枝葉”,竟然是她淪落風塵的寫照。
當時官宦人家的女子,墮入花街柳巷者不是個別。《全唐詩》錄詩壹首的舞柘妓女,系“韋應物愛姬所生也,流落潭州,委身樂部。李翔見而憐之,於賓僚中選士嫁焉。”韋應物是盛唐詩人,少年時以三衛郎事玄宗,後為滁州、江州、蘇州刺史,其女也不免墮入煙柳行列。幸賴有力者脫離苦海,這才回歸正常生活。
可惜薛濤無此際遇,鎮守蜀地的軍政長官換了又換,她的樂妓身份卻始終未變。有時遭遇蠻橫武夫,連人身自由也大受限制。據《宣和書譜》及《鑒誡錄》上說:
婦人薛濤,成都娼妓也,容色才調尤佳。言謔之間,亦有酬對。大凡營妓無校書之稱,韋臯鎮成都日,欲奏之而罷,至今呼之。故進士胡曾有贈薛濤詩說:“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濤每承連帥寵愛,或相唱和,出入車輿,詩達四方。唐銜命使臣每至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於是不許從官。濤乃呈十離詩,情致動人,遂復寵召。
妳看唐代營妓,節度使有處分權力。薛濤才貌兼優,“求見者甚眾”,來蜀地巡視的朝廷大員俱欲壹睹為快,竟弄得地方軍政長官韋臯大吃其醋,不許她與別的官員接觸,惟獨自己可以“獨占”。難怪胡曾要抱怨了:“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唐代營妓屬軍人管理,官妓隸屬文士,二者身份是可以經協商改變的。韋臯(745-805),字城武,唐代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貞元元年(785)任劍南西川節度使。805年暴死,治蜀凡二十壹年。估計薛濤的營妓身份,大約是在韋臯死後變更的。這壹年她大約35歲。
如此壹位難得的詩妓,自然聲名遠播。當時與她交遊、唱和的詩人,有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王建、杜牧、張祜等。白居易贈薛濤詩說:“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猶隔武陵西。”委婉中流露壹種仰慕之情。
杜牧寄薛濤詩《白蘋洲》說得更是直率:“山鳥飛紅帶,亭薇折紫花。溪光初透徹,秋色正清華。無多圭阻累,終不負煙霞。”
薛濤以《酬杜舍人》詩回贈:“雙魚底事到儂家,撲手新詩片片霞。唱到白蘋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揣摩其意,不消說是很有些傷感的。雖說日裏出入豪門,吟詩交遊,示人以快樂瀟灑的形象,但美人遲暮,獨處孤寂的心境,終是自己才能品嘗的淒楚。薛濤比杜牧大30多歲,自然會感嘆“芙蓉空老蜀江花”了。
此前,終生未嫁的薛濤,曾與元稹有過壹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就中國文學史而言,也許算得壹段佳話;但從薛濤個人的角度來說,卻是壹幕遙遠淒清的回憶。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8歲喪父,家貧,由其母鄭夫人親自教授書學。他9歲能文,16歲明經及第,24歲授秘書省校書郎,28歲舉制科對策第壹,官拜左拾遺。是中唐時期與白居易齊名的詩人,世稱“元白”。當時薛濤在詩壇已有盛名,令元稹十分仰慕,只恨無緣壹面。直到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監察禦史,奉使按察兩川,才有機會托人與薛濤相識。二人壹見如故,相見恨晚。時薛濤已經38歲,對迎來送往的詩妓生涯早已頗感厭倦,見到元稹,即有托身相許之意。然而此壹段纏綿繾綣的情感,卻因數月後元稹離蜀返京,從此天涯兩分,終成壹場夢幻。
當時的情景,薛濤在《贈遠》詩中是這樣描繪的:“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大約兩人分手之際,元稹曾答應過了卻公事之後,會再來成都與薛濤團聚。但世事難測,實際情形並不如約定的那樣,致令薛濤只有遠望長安,掩袖悲嘆,像所有盼望丈夫歸來的妻子,在月缺月圓的時候,登樓寄托壹份懷舊的哀思。
此後關山難越,路途阻隔,元稹仕途坎坷,官無定所。十年間先是分管東臺,出任浙西觀察使,後召命返京,在驛站與宦官劉士元發生爭執,被打傷顏面,而宰相偏袒宦官,竟判元稹擅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參軍。不久,白居易亦因得罪權貴被貶江州,又再拿元稹調任通州司馬。
在如此頻繁的調動之中,原本比薛濤年輕8歲的元稹,自然不能堅守愛情,加之唐代官吏與妓女交往並無禁令,元之移情別戀,也就在所難免。盡管分手之後,兩人也還保持文墨往來,但在元稹壹面,似乎只是應付,並非如當日之信誓旦旦了。
據唐朝人範攄《雲溪友議》上說:元稹離蜀返京,“臨途訣別,不敢挈薛濤同行。洎登翰林,以詩寄曰:‘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侯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如果以上記錄屬實,則有兩個信息值得註意:壹是此詩寫於長慶初(821年),元稹任翰林承旨學士時。此前,元稹於元和14年(819)自虢州長史調京任膳部員外郎,結束了貶官地方長達10年之久的生涯,仕途從此進入順境,僅只三年時間,便由員外郎而郎中、知制誥,再中書舍人而翰林承旨學士,可謂寵幸有加,驟升數級。二是值此仕途得意之際,距他與薛濤蜀中壹別,倏忽已有12年矣!回想當年恍若隔世的戀情,已經42歲的元稹,是否還能對50來歲的薛濤壹往情深?
贊美她如西漢的卓文君,恭維她詩名之盛,令詞客停筆,公卿夢刀,固然都是可能的,但言其愛慕之情,竟至於“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則多半是詩人的誇張,而非實情了。
另據《牧豎閑談》說:“洎稹登翰林,濤歸浣花,造小幅松花箋百余幅題詩獻稹,稹寄離體與濤雲:‘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從兩人交往情形來看,薛濤是很有些主動的,其造“松花箋”也頗有深意,大約總是在暗示元稹信守承諾吧。而元稹的答復,則似乎帶有幾分歉意,表示雖不能給薛濤名分,但紅箋總是要隨身攜帶的。
想必薛濤也高興過壹陣子。妳看她謝絕訪客,回浣花溪居住,是否認為元稹已具備了接她進京的地位呢?也許從今人的眼光來看,薛濤比元稹大八歲,兩者的結合是有年齡障礙的。實際情形未必如此。唐代風氣較後世特殊,壹般嫖客多喜歡年長的妓女。《北裏誌》說:“萊兒貌不甚揚,齒不卑矣……進士趙光遠年甚富,與萊兒殊相懸,壹見溺之,終不舍。”與後代之迷戀年輕貌美的妓女,尤以能享受“初夜權”為榮耀的心理,是很有點不同的。
可惜元稹不是趙光遠,薛濤也不及萊兒幸運。光陰又過了壹年,京城長安中並無去蜀中接人的車馬,倒是有消息傳來,春風得意的元稹與裴度同時拜相,位極人臣,步入仕途巔峰。終因二人彼此不和,數月後又同時罷相。這都是發生在長慶二年(822)的事情。旋即元稹出任同州刺史,在郡二年,又改授越州刺史,兼禦史大夫,浙東觀察使。
經歷如此壹番大起大落,元稹意氣消沈,做人行事,壹改從前,竟至“放誌娛遊,稍(漸漸)不修邊幅,以瀆貨聞於世”。(《舊唐書·元稹傳》)可謂色、貪具備,晚節不終。這在他從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元稹《與晦侄等書》中談到自己的過去時說:“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之門,不曾於喧嘩處縱觀。”看來官場失意,可致君子判若兩人。
而此時在杭州任刺史的白居易,也於公務之余,遊歷山水,縱情聲色。二人既為詩朋,也是嫖友,但凡艷遇中意的妓女,便要交流使用。
“玲瓏,余杭歌者。樂天作郡日,賦詩與之。時元稹在越州,聞之,重金邀去,月餘始還,贈之詩,兼寄樂天雲:‘休遣玲瓏唱我詞,我詞都是寄君詩。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生是甚時。’”(《堯山堂外紀》)
余杭歌女玲瓏,想必自有動人之處,元白二人呼來喚去,互相狎昵,並無醋意,頗有“***妻”風味。
在元稹壹面而言,自然是十分浪漫愜意了,可於遠在蜀中的薛濤,當作何感想?此時的元稹是完全置於腦後了。
也許,也曾經記起過往日的承諾罷,但有位美女的到來,究竟還是改變了壹切。據《雲溪友議》記載:“及(元稹)廉問浙東,別濤已逾十載。方擬馳使往蜀取濤,乃有俳優周季南……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雲,篇詠雖不及濤,而華容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濤,而贈采春曰:‘新妝巧樣畫雙蛾,慢裏恒州透額羅。正面偷輪光滑笏,緩行輕踏皺紋靴。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徊秀媚多。更有惱人斷腸處,選詞能唱望夫歌。’采春所唱壹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五六七言,皆可和者。”
這樣壹位容貌婀娜的歌女,惱人斷腸,也就無惑元稹要樂不思蜀了。而且竟然不顧物議,視為己妻,耳聽“望夫歌”而渾然忘卻“望夫樓”上的薛濤,是愈發沈溺而不能自已了。“元稹在浙七年,因醉題東武亭詩,末曰:‘因循歸未得,不是戀鱸魚。’盧侍郎戲曰:‘丞相雖不戀鱸魚,乃戀鏡湖春色耳。’”
劉采春為有夫之婦,元稹因其“華容”而狎昵七年,真是有點仗勢欺人了。
薛濤絕望之余,悒郁寡歡,終身未嫁。《全唐詩》上說,薛濤“暮年退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制紙為箋,時號薛濤箋”,大約有誤。據今人考證,薛濤退居成都西郊浣花溪後,晚年又移居東門錦江南岸建吟詩樓棲息其上,也就是今天的成都望江公園內。薛濤常以律、絕兩體寫詩,當時流傳的箋紙篇幅過大,濤喜愛紅色,遂創制深紅小箋,時號“薛濤箋”。望江公園內現存古井,名薛濤井,相傳當年薛濤便是從井中汲水制箋。
對於這些情景,元稹不知是否耳聞。太和三年(829)9月,他被召回京城擔任尚書右丞,第二年再度出京,任武昌軍節度使,在來年的7月暴卒於任所。終年53歲。
又過了三年,64歲的薛濤病逝,葬於現在的望江公園附近。當時鎮守成都的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為她撰寫了墓誌。
惜乎薛濤墓與碑文今已不存,惟晚唐詩人鄭谷《蜀中三首》中,可以窺見當年薛濤墓地的景色:“渚遠江清碧簞紋,小桃花繞薛濤墳。”
嗚呼!桃花不再,綠水依舊;墓地已渺,斯人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