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胡人的通道,蓋滿了鮮紅的印章
故國的青磚滿目瘡痍
元明清的徽記被歲月剝蝕
至於遙遠的大燕國,更是蹤跡全無
南鑼鼓巷,長著十六只腳的蜈蚣
在時光深處蜿蜒爬行
如此簡單,又如此精致
像後宮梳妝臺上壹把沈香木梳
透著曖昧的體香
如此實用,又如此溫婉
以至於遊人樂意在這裏迷失
以至於路過的時髦女子
重新笑不露齒
我愛妳忽必烈大帝的小城
我愛妳青灰色的屋瓦和對稱的胡同
我愛妳殘損的磚雕門楣
我愛妳的水墨黃昏和暖色燈光
我愛妳送我的這首長詩和
死在這裏也不錯的欲望
我是個積習難返的逆子
曾經止步於壹家叫觸礁的酒吧
肉身在這裏觸礁
而靈魂,早已越過冰山
往更孤獨的地方飄去
另壹家叫過客的酒吧
讓人想起壹首簡單的詩
那嗒嗒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們無法留住瞬息光陰
也永遠不會等到歸人
南鑼烤魚,炙烤憂心忡忡的我
擱淺在鐵盤裏的鯉魚
已註定化不成龍
我聽見它喉嚨深處的嘆息
趕緊灌壹口苦澀的啤酒
趕緊用菜葉遮擋這條魚
死盯著我的,眼珠
沙井副食店凸顯於繁華的小巷
永遠緊鎖的門窗
傍著鎮宅避邪的泰山石敢當
變成壹個豆青色的謎
杜撰而來的種種傳說
駭人聽聞像三流鬼片
而我覺得它是時間刻意留下的痕跡
它是唯壹壹把能通向昨天的鑰匙
板著臉做生意的
文宇奶酪店看透了顧客心理
多數時間都掛著“售完”兩個字
而壹旦開門
又總會有長長的隊伍排起
食客們活得真幸福
吃壹碟奶酪也能興高采烈
像赴壹場世紀之戀
銀界,閃著清冷的金屬光澤
滿是誘惑,又似在拒絕
“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我想起早夭的王小波的詞語
南鑼鼓巷,聯系著過去
也通往白銀時代
在銀界,妳千萬別閉上雙眼
等妳睜開,世界已不在身邊
古窯裏的青花瓷殘片
鑲嵌在未來的白銀裏
我遠遠地觀望,驚心動魄
歷史的某塊皮膚被剮破
城市的某個指尖被刺痛
鉛彈有意無意地擊中某只飛鳥
無情的皮靴踐踏了無數個靈魂
叫創可貼的這家小店像壹列時空火車
把絲絲縷縷的記憶帶回
幸存的,死去的,留守的,遠行的
我們都已傷痕累累
女子們習慣把藝術品穿在身上
小巷裏便有了幾家蠟染服飾店
我喜歡異族的蠟染
喜歡隨機的色彩和精心的布局
我喜歡絢麗的顏色
就像喜歡聽許多種悅耳的聲音
只有壹個聲音,壹個顏色的世界
未免過於可疑,過於單調
小巷裏世界上最小的酒吧
不比苦難北漂的臥室大
“十二平米”的兩個店主
壹個是中國人
有中國人的小智慧和散漫
另壹個來自加拿大
可能會帶來加拿大的藍天
遙遠遼闊的楓葉之國
竟然與這條小巷有了聯系
吉它吧,美妙的弦樂總在叮咚
我看看自己生銹的手指
想起少年時的吉它手之夢
不忍再次踏入
那兩個戴牛仔帽的吉它手
他們區別於這條小巷
如端坐於落日余暉裏的西部戈壁
唱自己心底的歌
不是唱給誰,不是為了誰
有些酒吧裏偶爾的義演
像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試圖拯救、捍衛、或者改變
也許僅僅是為了
宣告某首新詩的誕生
寫詩的人很多,讀詩的人很多
但誰能遇見誰的詩歌
誰又會被誰的詩歌打動
我喜歡小巷裏壹家小賣部
我在裏面找到了母親
她頭上滿是白發,善良而沈默
我喜歡她親手煮的雞脖子和毛豆
喜歡她遞過來的啤酒
她母親般縱容我坐在店門口板凳上
喝啤酒,看當天的晚報
用相機偷香竊玉
連她偶爾的走神,偶爾的嘆氣
也像極了母親
巷子南口正在拆除
像美貌女子偏要去整容
即將存在的金屬軌道
即將呼嘯而過的鐵騎令我惶恐不安
不知道為什麽,我喜歡的事物
大多數已被毀掉
或者正在被毀掉
或者終究要被毀掉
南鑼鼓巷是部外來語辭典
沙發,沙龍,俱樂部,卡通
蒙太奇,啤酒,模特,羅曼蒂克
巧克力,幽默,撲克,爵士……
我們自大又自卑
拒絕又接納外來文化
直到它們成為身體的壹部分
文明,有時真像個雜種
那麽胡同,算不算外來語
已經成為我們文明的重要部分
這胡人氈帳的縫隙
依約有了故鄉的味道
讓人發瘋的故鄉在哪裏呢
我們安坐於故土
卻還在尋找家園
小酒吧裏漂浮的金色啤酒泡沫
有人把它們稱作鄉愁
我曾經憤憤不平
那些該被保護的被某只大手壹揮
就抹去了,再也不見蹤跡
而歷史不會結束,只有遺忘
總該有被毀滅的,總該有被埋葬的
呼嘯的歷史,即使毀滅
也不是終點,永遠沒有終點
年輕的和衰老的
墻角的和屋檐的,巷子裏的樹
是胡同的生命
我喜歡高大的樟樹
他們超過了所有的高度
清晰的枝條灑向天空
妳註意他們的時候
天空永遠是透明的藍色
仿佛地球的幹凈的鏡子
棗樹,是胡同老人的命
老人走了,魂魄還在胡同裏
秋天有鮮艷的果實
可以果腹,可以追憶
果實上烙著太陽的記號
像老人醬紅色的額頭
榆樹可以做成平民的棺木
因此比楠木更能不朽
高大的胡楊,是彪悍的平民
忽必烈大帝庶出的子孫
還有梧桐,我喜歡她的柔弱
她是植物中的綿羊
我愛柔軟的植物
我愛溫順的動物
我愛他們把人類奉為上帝
供人類活命,又陪人類死亡
哲人替他們不平——
吃草的,必被草吃
吃羊的,必被羊吃
而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宿命
我清楚地知道結局
平凡與偉大都將歸於沈寂
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呵,生命的厄難多麽迷人
即便含辛茹苦,也都想永遠存在
而時間多麽無情
我們都會被野草覆蓋
就連照片也會化成灰
(那麽我們拍攝這麽多照片意義何在)
提及死亡,帝王和乞丐都平等了
胡同裏那麽多曾經高貴的人
那麽多曾經卑賤的人
現在都平等了,時間賜予人們
真正的公平
段氏政府總理靳雲鵬的
金粉之家,變成中央戲劇學院
住滿了將會粉墨登場的人
有些已成為俗世的明星
讓春天的南鑼鼓巷早熟
我已習慣用電影來窺視人生
幻想自己是大起大落的主角
而誰又能確定這不是我的另壹次生命
炒豆胡同僧格林沁的祠堂
搖身壹變,成了賓館
僧氏故居空留下漢白玉門蹲兒
像大帥的兩塊白骨
這些,與我毫不相幹
還有蔣介石的行轅
榮祿的宅邸、文煜的可園
都不復往日容顏
誰又能定論這些人和事的是與非
東邊壹個王爺,西邊壹個大臣
南邊壹個總理,北邊壹個軍閥
這些快樂的憂傷的達官貴人
在灰色建築裏慢慢消失
像雨水滲進石頭裏
只剩下傳說在墻腳打著旋兒
吳良鏞版的菊兒胡同
博得了許多掌聲
那緊鎖的防盜門裏
碧綠或燃燒的爬墻虎多浪漫
那昏黃的街燈多溫馨
那仿古的飛檐吊角多精致
而我感覺這裏飄滿櫻花的味道
像壹件來路不明的舨來品
我還是喜歡潮濕的老屋
哪怕下雨天有臉盆尿盆的演奏
儉樸的白石老人
我眼裏現代史上唯壹的大師
壹生最幸福的時光
就是他的木匠生涯
木匠與畫匠,又有什麽區別
雨兒胡同的舊宅子
和他的質樸多麽相稱
他更像我們中間的壹個普通人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父親
妳不敬畏神靈也該敬畏父親
妳不懷念故鄉也要懷念父親
父親也有過繩墨人生
父親比我們強壯,步伐比我們矯健
而今,他在不遠處停下腳步
等我們追上去,並肩前行
等我們變成
可以完全理解他的,兄弟
叫茅盾的那位文學巨匠
終究逃不過矛盾
在指鹿為馬的歲月
淺淺地隱居著,直到化為塵土
圓恩寺胡同,飄蕩著他的身影
圓恩寺啊,妳圓了誰的恩澤
不出家就不是僧侶?
出了家就能解脫?
泅綠的苔蘚,低等的植物
我認為它和梧桐壹樣高貴
院子是暗綠的,四季都在開花
我們習慣把女人比作花
這是誰家的窗口
總有位低眉信目的女子
落寞如壹朵波斯菊
而那位眉飛色舞的
像盛放的橋邊紅藥
橋邊紅藥啊,年年知為誰生?
胡同裏的美貌女子像貓
我們叫她們胡同妞兒
這位叫婉容的女子
淒美嬌弱如秋海棠
打著薄薄的油紙傘經過
壹路走進了紫禁城
宮門壹入深如海
輪到鄰家哥哥望穿秋水了
庭院深深的四合院
雜亂無章又親如壹家的大雜院
是胡同的筋骨
我無法遺忘大雜院的快樂時光
老屋是活的,有脈動,能呼吸
很容易讓人戀上,很容易讓人迷失
院子裏水龍頭的流水像歌謠
深青色的水泥地面壹塵不染
水泥地上有小板凳
小板凳上坐著懶懶的陽光
舊窗格上晾著幹豆角
隔窗和妳言語的街坊
讓妳記起來心就變軟
妳會愛上壹位胡同女孩
若即若離地愛她壹生
我總在灰色的瓦棱上
尋找老主人的神秘信息
但瓦隙間的枯草什麽也不說
變成壹堵墻的萬慶當鋪
三個門洞若隱若現
砌滿絲絲入扣的青磚,像縫合的嘴巴
只剩兩個厚重的繁體大字
壹側殘存著大躍進時代的標語
無意揭露了掌櫃的遭際
往事不堪回首
人生幾度秋涼
有處墻腳,擺滿了
沒人註意的斷碣殘碑
上下五千年,中國過於富有
誰會在意這堆本是石頭
又歸於石頭的石頭
誰會在意這碑文上詩句般
難以讀懂的跳躍的文字
所有的元素都來成全這條小巷
北京內城最高點也在這裏
標識殘碑來自前朝
如今安放在厚玻璃裏
那麽人生的最高點又在哪裏
是了卻君王天下事
還是寫壹首有三五知己能耐心讀完的詩
鐘樓和鼓樓就在巷尾
如果還有值得祭祀的事
我期望鐘鼓再次擊響
那空空蕩蕩的壹唱壹和
抖落光陰的塵土
壹下子,把今昔聯系起來
把昨天丟失的信息帶給我
北風卷著黑暗和黃沙
夾雜刀劍碰撞和戰馬悲鳴
從未停止的吶喊和殺戮
是文明和歷史的全部精要
但我聽不懂他們的言語
火藥在無度進化
語言在飛速退化
但是
我依舊愛妳,古老中國的文明
我愛妳曾經飛揚跋扈的帝國
我愛妳顛三倒四的歷史
我愛妳數典忘祖的自在
我愛妳顛沛流離的臣民
我愛妳的白銀和宣紙
我愛妳馬背上的漢子,懷抱琵琶的少女
我愛妳包融又敏感的性格
我愛妳粗獷中的細膩
曾經喧囂的,現在悄無聲息了
曾經年輕的,現在兩鬢斑白了
我們隱匿自己的過去
我們的歷史已被銷戶
沒有人來尋找走失的人
事實上我們也將故人忘記
或許,時間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的角色過於卑微
我們是歷史車輪上沾著的泥巴
忙碌的人群,時間的附庸
就連逛街都行色匆匆的人群
我們在追逐什麽
我們會得到什麽
我們甚至無法攀比
這條小巷,她黯淡過又輝煌過
精致而又叠宕的前世今生
是誰在何年何月
賦予我們詩人的稱謂
這幾百行句子又是什麽
就是些長長短短的字
並不比南鑼鼓巷的壹株臭椿珍貴
那我如此絮叨又是為何
是癡狂時的自喃自語
是南鑼鼓巷屋檐上瘋長的
灰灰菜和狗尾巴草
是榆樹甜蜜的孩子
和楊樹飄零的後代
自然,真實,又荒誕不經
蝴蝶和莊子又開始對話
這首詩追著我滿街奔跑
後來逃到這裏,抑或
是我要主動來尋找這首詩
壹首簡單又冗長的詩
能充分敘述、懷念、反思、鞭撻嗎
請妳不要想入非非
這裏沒有艷遇
也不存在奇跡
大多數傳說都是假的
如果樹是靜止的
那麽風是流動的
如果風光是靜止的
那麽目光是流動的
如果小城是靜止的
那麽時間是流動的
如果房子是靜止的
那麽人群是流動的
我愛妳,彩色的人群
像沈默地流淌的溪水
我愛妳早晨胡同裏異樣的幸福
和落日時莊嚴的靜謐
我愛妳,鄰居家的小花貓和殘存的炊煙
我愛妳,被囚禁又被放飛
被拒絕又被接納的生命
我愛妳饑饉的童年,流浪的少年,迷惘的青年
我愛妳用沈默作回答的習慣
我試圖鍛造壹把鑰匙
壹把能打開天國的鑰匙
可能嗎,僅僅憑這些囈語
僅僅憑這些可疑的句子
就連自己的心結都打不開
最終我擁有的,很可能
是壹塊無可救藥的鑄鐵
對於詩歌,生命更寶貴
而另壹個主題——愛情在哪裏呢
在物質的天平上沽價待售
而真理,又在哪裏呢
真理的破旗被反復修補
裝飾壹種手段,削磨成壹件工具
妳看呵,南鑼鼓巷
滿街切·格瓦拉,滿街紅色烙痕
既然遇見,就是必然
我慶幸遭遇南鑼鼓巷
這座幹燥的大城只有這裏壹直在下雨
四季都遍地槐花
我踩著甜蜜的槐花
就像踩著南鑼鼓巷濕漉漉的靈魂
我懷揣氣若遊絲的理想
她像煙雨江南蹁躚的蝴蝶
恍然覺得南鑼鼓巷就是壹切
就像孩提時遇到的漢字
第壹次接觸就發現她橫平豎直的美麗
她是個不醒的夢,是幸存者
是所有沈重的,輕浮的
清晰的,混亂的
真實的,虛假的歷史
祖國啊 我親愛的祖國
(舒婷)
我是妳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
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
我是妳額上熏黑的礦燈
照妳在歷史的隧洞裏蝸行摸索
我是幹癟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灘上的駁船
把纖繩深深
勒進妳的肩膊
—— 祖國啊!
我是貧困
我是悲哀
我是妳祖祖輩輩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飛天”袖間
千百年來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 祖國啊
我是妳簇新的理想
剛從神話的蛛網裏掙脫
我是妳雪被下古蓮的胚芽
我是妳掛著眼淚的笑窩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線
是緋紅的黎明
正在噴薄
—— 祖國啊
我是妳十億分之壹
是妳九百六十萬平方的總和
妳以傷痕累累的乳房
餵養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騰的我
那就從我的血肉之軀上
去取得
妳的富饒,妳的榮光,妳的自由
—— 祖國啊
我親愛的祖國
囚歌 (葉挺)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
壹個聲音高叫著,
爬出來吧,給妳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裏爬出!
我希望有壹天,
地下的烈火,
將我連這活棺材壹齊燒掉,
我應該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