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壹首被譽為千古絕唱的長篇敘事詩,作於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十二月。白居易時年三十五歲,任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壹天,他與在當地結識的秀才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談起五十多年前的天寶往事。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及相關遺聞傳說,讓三人不勝感慨。他們惟恐這壹希代之事,與時消沒,不聞於世,王質夫遂提議,由擅長抒情的白居易為之作歌,由陳鴻為之寫傳奇小說《長恨歌傳》。於是,詩、傳壹體,相得益彰。白居易由此被呼為“《長恨歌》主”。
句解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漢皇愛好美色,想得到絕代佳人,做皇帝統治天下多年,卻壹直找不到最理想的美人。開篇兩句看似尋常,含量卻極大。作為壹國之君,不“重德思賢才”,卻“重色思傾國”,能有什麽好結果呢?只七個字,就揭示了故事的悲劇根源,確定了全詩情節發展方向。“傾國”壹詞,本來指能夠使全國人為之傾倒的美色。《漢書·孝武李夫人傳》載,李延年向漢武帝引薦李夫人時,曾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壹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但在這裏,後人讀出了它的另壹重意義:“思傾國,果傾國矣!”
“漢皇”,指漢武帝劉徹。唐人文學創作常以漢稱唐,這裏借指唐玄宗李隆基。本詩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只開頭壹句以漢代唐,其它地名人名大都是實的。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楊家有個女兒,剛剛出落成人,嬌養在深閨裏,無人有幸相識。“楊家”,指蜀州司戶楊玄琰家。楊家有女,小名玉環,蒲州永樂(今山西芮城)人,自幼由叔父楊玄珪撫養。開元二十三年(735),楊玉環十七歲,被冊封為玄宗之子壽王李瑁之妃。二十二歲時,玄宗欲納為妃,懾於公媳名分,將其度為女道士,住太真宮,道號太真。二十七歲,玄宗冊封她為貴妃。
白居易將楊玉環寫成以“處子”入後宮,有人以為這是“為尊者諱”。其實不然。白居易並非單純地批判李、楊的愛情,他是要讓他們的愛情建立在純潔真摯的基礎上,從而體會那壹份由愛情毀滅愛情的無可奈何的感傷。
天生麗質難自棄,壹朝選在君王側
天然生成的美麗姿色,畢竟不能自甘埋沒;時機到來的那壹天,她果然被選到君王身邊。此正白居易《昭君怨》“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之意。
回眸壹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她回眸壹笑,就生出百般嫵媚、千般嬌羞;相形之下,六宮中的美人全都黯然失色。這裏,“壹”和“百”形成映襯,又和“六宮”形成對比。只“壹笑”,就能生“百媚”,見出楊妃的絕頂美艷與萬種風情。從“壹”到“百”,再到“六宮”,數位的遞升,展示了楊妃魅力的不可抗拒,為後文寫她受到獨寵作了鋪墊。“粉黛”,本為女性化妝用品,這裏代指六宮中的女性。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寒冷的初春,皇帝賜她到華清池沐浴,柔滑的溫泉水浸潤著她美玉似的肌膚。 “滑”,是華清宮水的特征,也是楊妃肌膚的特征,同時形象地呈現出晶瑩水珠與光潔皮膚互映的情狀。“凝脂”,出自《詩經·衛風·碩人》“膚如凝脂”。它傳達給人的感覺,壹是白凈細嫩,二是光滑滋潤,三是清涼可人。楊妃“豐肉微骨”,“肌理細膩”,賜浴華清之時正值年輕,故以“凝脂”形容十分恰當。“華清池”,在今陜西省臨潼縣南的驪山下。唐貞觀十八年(644)建湯泉宮,鹹亨二年(671)改名溫泉宮,天寶六載(747)擴建後改名華清宮。玄宗每年冬季和春初都要到此遊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侍奉的宮女將貴妃扶起,她顯得嬌滴滴的,身軟無力;這正是她剛剛得到皇帝寵愛的時候。“恩澤”有兩意:壹指皇帝寵幸,二指雲雨歡會。寫雲雨歡會,不帶色情,而以含蓄麗辭狀之,是高明處。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她有雲壹般的鬢發,花壹樣的容貌,頭上裝飾著輕輕擺動的金步搖。在溫暖的芙蓉帳裏,她和皇帝歡度春宵。“雲鬢”,形容女子鬢發輕盈飄逸。“金步搖”,古代貴族婦女的壹種首飾。以金做成“山題”(山形的底座),用金銀絲屈曲制成花枝形狀,上面有金、銀、翡翠做的花、鳥、獸等裝飾,綴以珠玉,插在頭上,隨步而搖曳生姿,故曰“步搖”。“芙蓉帳”,繡著蓮花的華貴帳子。“芙蓉”即荷花。參以下文“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上陽白發人》“臉似芙蓉胸似玉”、《感鏡》“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簡簡吟》“色似芙蓉聲似玉”等詩,則知此處不單單寫帳,而有以帳上“芙蓉”與帳裏“芙蓉”相比映之意。“暖”,非僅指“芙蓉帳暖”,也有暗喻李、楊愛歡愛纏綿之意。“度春宵”之“春”,壹方面照應了前文中的“春寒”句,另壹方面極言良宵之可貴。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春宵是那樣的美好,只是苦於太短,幹脆睡到太陽老高。從此以後,君王再也不上早朝聽政了。“春宵”承上,屬修辭上之頂真格,同時又開啟下文。“春宵”之可貴,正在其短,而李、楊魚水和諧,愛意正濃,尤覺“春宵”之短。這兩句不但寫李、楊歡情濃烈,亦含有貪愛怠政之意。因為聖明君主親躬政事,日夜操勞猶恐有失,決不會貪睡而“不早朝”。而沈溺於個人情欲之中的君主,無論其情欲是否合理,都終非“聖明天子事”。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她享受著君王的恩寵,侍奉君王歡宴,沒有壹絲空閑。春日之時,隨從君王遊賞,夜晚之時,陪伴君王***枕。“承歡侍宴”,據《新唐書·楊貴妃傳》:“……太真得幸,善歌舞,邃曉音律。且智算警穎,迎意輒悟。帝大悅,遂專房宴。”“夜專夜”指夜夜由楊妃壹人獨占侍寢之機。這兩句和上面其他幾句壹起,概括李、楊纏綿情狀,將濃烈歡情與荒廢朝政融在壹起。今日之沈緬美色,正是他日“長恨”的內因。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壹身
後宮中的美女有三千多人,但三千人的寵愛都集於她壹身。壹句之中,用大小迥異的兩個數字,形成對立之勢,給詩句增添了表現力。前面“回眸”壹聯,采用的是遞升的誇張,此處用的則是遞減,充分寫出楊妃得寵之專、受寵之深。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她在華美的房屋中梳好晚妝,更顯嬌艷,準備著侍奉君王過夜;玉樓歡宴完畢,醉意中更洋溢著春情。《長恨歌》前半部分用了許多“春”字,這當然並不意味著李、楊壹系列的活動只發生在春天,詩人只是利用了“春”這壹原型意象而已。春天是萬物萌動的季節,是人的情欲勃發的季節。細細品味《長恨歌》前半部分,我們就會發現,有“春”這壹背景作襯托,李、楊的愛情就更加熱烈,更顯浪漫。“金屋”,指專為女性所修之華美房室。據《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年幼時曾說,如果能娶表妹阿嬌作妻子,就給她造壹座金房子住。這裏是指楊貴妃的住所。“玉樓”,華貴的樓閣,《十洲記》:“昆侖有玉樓十二。”此指華貴的宮室。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憑借貴妃,楊氏壹門兄弟姐妹個個拜爵封官,領了封地。真是令人羨慕呀,壹家門戶盡生光彩。天寶四載,唐玄宗冊封楊玉環為貴妃後,追贈其父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叔楊玄珪擢升光祿卿;宗兄楊铦為鴻臚卿;楊锜為侍禦史;楊釗為右丞相,賜名國忠;母封涼國夫人;大姐、三姐、八姐封為韓、虢、秦三國夫人。可謂“壹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氏壹門,出入宮廷,執掌朝政,勢焰熏天。“列土”,即裂土,封有爵位和食邑(分封土地)。“可憐”,可愛,值得羨慕。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於是,使得天下的父母們都改變了心願,不重視生男孩只想生個千金。楊妃的得寵,居然改變了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觀念。白居易如此寫,目的很明確,仍是為了顯示李隆基對楊妃的寵愛之至,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影響。陳鴻《長恨歌傳》通行本雲,當時民謠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楣”,門戶上的橫木,古時顯貴之家門戶高大,因以門楣稱門第。此句指楊家因生女而壹門顯赫。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驪山的華清宮,高高地聳入雲霄;美妙動聽的音樂,隨風飄蕩,處處都能聽到。此處是寫音樂,更是寫李隆基與楊貴妃。因為他們都懂音樂、愛音樂,音樂的美妙與持續隱寓著李、楊愛情的濃烈與纏綿。而在這快活似神仙的背後,君王已忘了“人間”。“驪宮”,驪山上的宮殿,即華清宮。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配合著管弦之樂,她輕歌曼舞。皇帝如醉如癡,整日整夜,看個不夠。據《舊唐書·楊貴妃傳》載:“太真姿質豐艷,善歌舞,通音律。”“絲”,指弦樂器,“竹”,指管樂器。
歌舞絲竹在緩慢舒長的節拍下,漸趨於平穩,李楊長相廝守的愛情生活,也要就此在塵世間告終。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突然間,漁陽叛亂的戰鼓驚天動地而來,驚斷了宮中演奏的《霓裳羽衣曲》。至此,全詩的節奏和筆調,頓時由纏綿婉轉,變為勁健快捷。“漁陽鼙鼓”句,指天寶十四載(755)十壹月,安祿山起兵叛亂。“漁陽”,郡名,轄今北京平谷區和河北薊縣等地,當時屬於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轄區。“鼙鼓”,古代騎兵用的小鼓,這裏泛指戰場上的鼓聲。“破”,古樂舞曲中有“入破”,這裏指破壞。“霓裳羽衣曲”,唐代大型舞曲。《新唐書·禮樂誌》載,開元年間,“河西節度使楊敬忠獻《霓裳羽衣曲》十二遍”,經唐玄宗潤色並作歌辭。樂曲著意表現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仙女形象,天寶後曲調失傳。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京城裏到處升起了煙塵,成千上萬的車輛馬匹護衛著皇帝逃往西南。“九重城闕”,九重門的京城,此指長安。“煙塵生”,指發生戰事。“西南行”,指逃亡四川。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祿山破潼關,逼近長安。玄宗帶領楊貴妃等,淩晨自延秋門出,隨從僅宰相楊國忠、韋見素、陳玄禮、內侍高力士及太子等人;親王、妃主、皇孫以下,大都從之不及。可知這次逃亡極為倉促。“六軍扈從者,千人而已”,情況本來十分狼狽,可是寫到詩裏,就和歷史不壹樣了。詩中用“千乘萬騎”,有“為尊者諱”之意。《傅雷家書》評價說:“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裏
皇帝的儀仗車駕飄飄搖搖,行進中走走停停。從京城西門逃出,兩天才走了不過壹百余裏,來到馬嵬坡。安史叛軍眼看就要殺來,逃難入蜀的隊伍應該是沒命地奔跑,為何行進如此遲緩呢?這是因為“千乘萬騎”本不想追隨李、楊落荒而逃。這兩句反映出軍心不穩、人心渙散,含蓄地烘托出兵變即將發生時的氣氛,預示著悲劇的高潮即將出現。“翠華”,皇帝儀仗隊上樹立的華蓋,以翠鳥之羽毛為飾,故名。“百余裏”,指馬嵬距長安壹百多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護駕的六軍不肯前行,又有什麽辦法呢?在淒楚纏綿之中,絕代美人楊貴妃就這樣被淒慘地勒死於馬前。“六軍”,周代制度,天子六軍,每軍壹萬二千五百人,後泛稱皇帝的警衛部隊。“宛轉”,猶展轉,形容美人臨死前哀怨淒楚纏綿的樣子。“蛾眉”,本指美女的眉毛,後借指美女,此處指楊貴妃。《資治通鑒》載,到馬嵬驛後,將士饑疲,多已憤怒。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起,要殺掉他。正巧吐蕃使者二十余人攔住了楊國忠,訴說饑餓無食。楊國忠還沒來得及答復,軍士就大呼:“楊國忠與胡虜謀反!”在逃跑中,楊國忠被軍士殺死。唐玄宗聽到喧嘩之聲,出門察看情由,並慰勞軍士,命令軍士收隊,但軍士不肯響應。唐玄宗派高力士問是怎麽回事,陳玄禮回答說:“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唐玄宗說:“貴妃深居,安知國忠反謀?”高力士回道:“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玄宗只好命高力士把貴妃帶到佛堂,將她勒殺。
“六軍不發”,要求處死楊貴妃,是憤於唐玄宗迷戀酒色,禍國殃民。詩句以替罪羊之死,委婉含蓄地抨擊了唐玄宗。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頭上的花鈿壹件壹件掉落地上,無人拾取;其中有珍貴的翠翅、金雀,還有玉搔頭。“花鈿”,用金翠珠寶等制成的花朵形首飾。“翠翹”,壹種鍍成翠色的、像鳥兒翹著長尾樣的頭飾。“金雀”,指雀形的金釵。“玉搔頭”,指用玉制成的簪子。這些都是“花鈿”的具體種類。詩人壹壹細數,寫香消玉殞之淒情慘狀,宛然如在目前。上文的“雲鬢”句,雖然也是羅列靜態性名詞,但尾字“搖”卻多少使句子具有了壹點動感,這動感與李楊熱烈的愛戀是映襯著的。而“翠翹”句同樣羅列靜態性名詞,全句無半分活力,這正與楊妃之慘死相宜,與“無人收”相呼應。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壹代君王,面對此狀,只能掩面痛哭,卻無法挽救;回頭眷顧,禁不住血淚交流。“救不得”,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是無助與無奈。既曰“掩面”,又曰“回看”,豈不矛盾?其實,“掩面”是不忍見其死,“回看”是不忍無情地離去。這裏,壹“血”壹“淚”,壹死壹生,襯托出淒慘、痛苦、萬般無奈的情狀。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秋風瑟瑟,卷起漫天黃塵,君臣們歷盡艱辛,通過盤旋曲折、高入雲宵的棧道,才抵達劍閣。“劍閣”,又稱劍門關,在今四川劍閣縣東北大、小劍山之間,是由秦入蜀的要道。此地群山如劍,峭壁中斷處,兩山對峙如門。諸葛亮為蜀相時,命人鑿石駕淩空棧道以通行。據歷史記載,玄宗幸蜀並不經過劍門關。白居易如此虛構,意在借助劍門關的險峻,渲染壹種艱辛的氛圍。另外,入蜀之初在六月,七月即達成都,壹路上的真實景況也不會“黃埃散漫風蕭索”。秋天乃萬物雕零、生機消歇的季節,是生命悲劇的季節。從春天到秋天,李、楊愛情也走向悲劇。白居易虛構路途的險峻、時景的蕭瑟,無非要與當時動蕩的時局,與玄宗衰颯的心境相配合。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峨嵋山下行人稀少,太陽暗淡無光,旌旗也失去色澤。“峨嵋山”,今四川峨眉山。明皇逃蜀,並未經過,這裏也是泛用典故。“無光”與“薄”互文,渲染氣氛,以襯托人物的心境。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蜀江壹片碧綠,蜀山壹派青蔥,日日夜夜觸動著君王的相思之情。上句寫連綿不斷的碧水青山,下句寫李隆基的內心世界。以美麗的自然景色,反襯回腸蕩氣的相思之情。“朝朝暮暮”,用循環往復的動態變遷,襯托李隆基內心的孤寂與苦悶。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在行宮裏望月亮,是壹片傷心之色;空山夜雨裏,聽鈴鐺聲響,是令人斷腸的哀音。這兩句詩不直說唐明皇傷心斷腸,而以悲涼之景,烘托人物的痛苦悲情,曲盡其妙。“行宮”,皇帝外出時臨時居住的宮室。“夜雨聞鈴”,棧道險要處,要拉鐵索方能通過,上系鈴鐺,以便行人聞聲前後照應。唐代鄭處誨《明皇雜錄》雲:“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遇)霖雨(連陰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明皇)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戰亂平定後,時局好轉,君王起駕回京,路經賜死楊貴妃的馬嵬坡,徘徊留戀,不忍離去。“天旋日轉”,暗指肅宗至德二年(757)九月,郭子儀軍收復長安,十二月唐玄宗回到長安。去時同車***載,返時人如黃鶴,再經馬嵬,怎能不倍感傷情!“龍馭”,皇帝的車駕。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馬嵬坡下,楊妃葬身之處,空有荒涼的泥土,再也見不到她美麗的容顏。據史載,唐玄宗由蜀返回長安,途經馬嵬坡葬楊妃處,曾派人置棺改葬。挖開土冢,屍已腐爛,惟存所佩香囊。壹個“空”字,蘊含著唐玄宗悲哀、痛苦的回憶和無盡的思念之情。“馬嵬坡”,在今陜西省興平市西,即“西出都門百余裏”所指之地。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君看著臣,臣望著君,傷心的眼淚,打濕了衣裳。向東遠望長安城,放松馬繩,任它前行。馬嵬坡坡距長安百余裏,東望是望不到的,此處只是說長安從心理上感覺已近。即將回到失而復得的京城,本該快馬加鞭,然而玄宗悵然若失,意趣全無,只因美人已去,其他壹切似已無足輕重,正所謂“不愛江山愛美人”。“都門”,都城之門,這裏代指長安。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回到宮中,水池庭苑依然如故;太液池的荷花、未央宮的楊柳,還是那樣嬌媚動人。那荷花就像貴妃美麗的面容,柳葉就似她的雙眉,面對此景,叫人如何不傷心落淚?“太液”、“未央”,是對“池苑”的具體申說。“太液”,即太液池,在大明宮內。“未央”,漢有未央宮。這裏借指唐長安皇宮。
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
熬過了春風拂面、桃李盛開的夜晚,卻難度秋風秋雨吹打梧桐落葉的時日。上句呼應前文“春從春遊夜專夜”等句,暗示李、楊昔日形影相隨纏綿甜蜜的愛情;下句開啟下文“西宮南內多秋草”等句,點出李隆基目前形影相吊思戀欲絕的處境。詩人以時光和景物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把秋天與春天進行近距離地觀照、對比,使李、楊前後境遇的大起大落,更為鮮明地表現出來,給讀者以更強烈的心靈震撼。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西宮、南內到處都是枯黃的秋草;臺階上落滿了紅葉,無人清掃。這兩句用淒涼的氣氛、環境,烘托出李隆基居處的荒涼冷落和後期生活的痛苦孤獨、百無聊賴。其中所突出的衰草這壹意象,和人物的心情是對應的,同時暗示了被隔離的處境。“西宮南內”,皇帝居住的皇宮叫“大內”,亦簡稱“內”。唐代以太極宮為西內,大明宮為東內,興慶宮為南內。唐玄宗回京後,先住在南內。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宦官李輔國挑撥玄宗和肅宗的父子關系,把玄宗遷到西內的甘露殿,實際是幽禁。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當年的梨園弟子新添了根根白發,椒房的宮女太監們壹個個容顏衰老。“梨園弟子”、“椒房阿監”,都是承平時李、楊生活的見證人,而今都垂垂老矣。時間的流逝、人事的流轉、今昔變遷之慨,已意在言外。“梨園”,唐玄宗時宮中教習音樂的機構。開元二年,選坐部伎子弟三百,唐玄宗親自教法曲,號為“皇帝弟子”;因院所靠近禁苑的梨園,故又稱“梨園弟子”。“椒房”,後妃居住之所,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溫暖,兼辟除惡氣,使有香氣。後亦以“椒房”為後妃的代稱。“阿監”,宮內近侍之女官或太監。“青娥”,年輕的宮女。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夜晚的宮殿中流螢亂飛,玄宗愁悶無語,悄然相思。壹盞孤燈相伴,燈草挑盡,仍然輾轉難眠。“夕”為時間意象,黃昏之時,最易引發人的思念與哀愁。“殿”為空間意象,其空曠又易引發人的孤獨之感。“螢”指螢火蟲,古人認為螢火蟲是腐草所化,所聚之處多為荒蕪冷落之地。螢火蟲的微弱光亮與無邊的暮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使本已空曠的大殿更覺昏暗。就在這壹片昏暗中,惟有兩種光,壹是孤燈,壹是螢火蟲,更加烘托出淒涼的景象。“孤燈”,除了表示數量意義之外,還帶有壹層情感色彩,實指孑然壹身、形影相吊的玄宗。古時用燈草點油燈,過壹會兒就要把燈草挑壹下,讓它繼續燃燒。“挑盡”,是說夜已深了,燈草即將挑盡,它表示壹種結果,也暗示壹個過程,即壹直挑至終了。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總覺得長夜漫漫,鐘鼓遲遲不響,眼看著夜色壹點點退去,天空漸漸露出曙光。上句照應上文“夕殿”句,下句照應“孤燈”句。壹早壹晚,暗示玄宗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楊妃。“鐘鼓”,報時的工具,所謂晨鐘暮鼓是也。“遲遲”,是說時間遲緩,拖得很長,這是不眠人的自我感覺。“初長夜”,意為漫漫長夜剛剛開始。“耿耿”,明亮之意。“星河”,銀河。銀河在即將天亮時愈顯明亮,這是不眠人所見。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
寒冷的鴛鴦瓦上,結了壹層厚厚的白霜;冰涼的翡翠繡被,與誰***用?這兩句是形容玄宗失去貴妃後的孤獨、淒楚與悲傷。“鴛鴦瓦”,屋頂上的瓦壹俯壹仰,相合構成壹對,如鴛鴦雙棲,故名。“翡翠衾”,布面繡著翡翠鳥的被子。鳥兒雌雄雙飛,是愛情的象征。白居易在作品後半部分往往明裏暗裏把李、楊境遇前後進行對比。李、楊相親相愛之時,“芙蓉帳暖度春宵”;愛情失落之後,“翡翠衾寒誰與***”。壹“暖”壹“寒”,是自然界變遷所致,更是人事變遷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