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買過讀過《血色浪漫》的小說,也不止壹次地看過《血色浪漫》的電視劇,而據報紙上的花邊新聞說,都梁本人對這部電視劇似乎並不十分滿意,希望有機會自己來重拍這部劇,但我個人覺得,劉燁版的鐘躍民已經算是演繹得相當傳神,未來誰有機會超越這個版本的鐘躍民,真是拭目以待了!
除了壹些細節上的小改動和小手術之外(譬如讓周曉白嫁給了張海洋而不是袁軍,增加了壹次紅藍軍的實戰軍事演習等等),我想都梁不滿意的原因或許是在於這個版本的電視劇還沒有完全體現出歷史的滄桑感和厚重,而都梁的原著本身,是希望引發受眾對於那個年代的歷史層面的思考,他希望勾勒出壹個大時代,潑墨出壹幅大山水。
那麽我們應該怎樣來看待這幅大山水?
鐘躍民是唯壹的線索,他是壹只自由飛翔的鳥,飛越了種種生活,穿越了老三屆所經歷的那個特殊歷史年代。以他為線索,我們可以依稀看出那個年代人的形形色色的宿命,看出主宰他們命運的壹道道分水嶺,看出他們的無奈與掙紮,苦難與辛酸,因為鐘躍民,始終只有壹個。
鐘躍民說他喜歡壹種“在路上”的生活方式,他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過壹種什麽樣的生活……”
所以我們應該首先來看壹看,鐘躍民究竟經歷過壹些什麽樣的生活?
總的來說,他大致掠過了以下的種種生活,頑主生活,知青生活,軍旅生活,下海生活。
大約只有老三屆的人,才知道什麽是頑主生活,什麽是老莫。
這是他們這壹撥人的起點。也只有他們這壹撥,才能夠擁有這樣的起點。
多年以後,也許這壹撥人會說,他們真幸福,有過這樣的生活。或許也有人會說,他們真不幸,不得不經歷這樣的生活。
但是我相信,以鐘躍民、鄭桐、袁軍、張海洋為首的這壹幫人,他們壹定是會彈冠相慶,觥籌交錯,慶幸自己曾經擁有過這樣的生活。
頑主集團的制高點,無疑是李援朝(電視劇中為黎援朝)。而草根頑主的最低點,是小混蛋。或者說,這是由當時社會階層定義的壹座無形的金字塔。
而鐘躍民把這壹座金字塔給貫通了,他受李(黎)援朝賞識,在軍區大院的頑主圈中能說上話,在什剎海冰場,他也有壹號,屬於有資格“拔份兒”的少數首腦人物。然而透過與李奎勇之間的友情,他又與胡同裏出道的底層頑主產生了聯系。
所以鐘躍民的身份很復雜,有雙重性。他洞悉上層頑主的規矩,也了解,或者說同情下層頑主的處境,或者說,惺惺相惜。
小混蛋與李(黎)援朝的矛盾,其實反映了當時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盡管是在那個特殊的歷史年代,但是這種矛盾,最終依然還是在法律的約束之下。它還不是那種用暴力革命來解決的階級矛盾。但是在那個萬人空巷局面壹時失控的特殊場合,終究濺起了蓬勃的血色。或許這壹抹血色,便是所謂“血色浪漫”的源頭。
鄭桐曾經疑惑地對鐘躍民說,“咱們什麽時候和小混蛋這樣的人攪和到壹起去了?”
鐘躍民楞了楞神,大喝壹聲:“等滅了小混蛋,咱們再去做壹些有益於人民的大事兒!”
所以說鐘躍民的浪漫,是血色中的浪漫。他是壹個背著菜刀的詩人,他為周曉白吟詩,但壹邊吟詠著浪漫的詩句,壹邊還要義無反顧地拿起菜刀,去好勇鬥狠,關鍵的時刻,為了去救李奎勇,他飛起單車壹腳踢開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所以鐘躍民的浪漫是無法改造的。至少,周曉白改變不了。但周曉白愛的,或許正是這種不可救藥。
那個特殊年代的頑主們,有著壹種無法言喻的英雄草莽氣,這是壹種魅力。
我們可以說,李(黎)援朝有魅力,鐘躍民有魅力,張海洋有魅力,李奎勇有魅力。其實,小混蛋也極具魅力,他的魅力就是他的殺氣。
然而多年以後,他們或許會回味這種當年的魅力。然而這種魅力,畢竟是黃鶴壹去不復返的。壹旦掠過了那個年代,無論是什麽樣的魅力,都必須受到通用的社會規則的管束和制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多年以後,李(黎)援朝是總經理,鐘躍民是經理,張海洋是警察,李奎勇是出租車司機,而小混蛋,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裏,屍骨無存。
但氣質似乎是天生註定的,譬如領導氣質。盡管說李(黎)援朝仍然是壹個有爭議的人物,但在小說中,他的去處畢竟是最好的。他在頑主圈中的領導地位,首先來源於他父輩手中掌控的某種社會資源,這種資源給了他壹種至高無上的優越感,而優越感,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壹種氣質,壹種“混社會”的氣質。所以無論時代的浪潮如何侵襲而來,他總是會擁有先手,他總是可以搶先起跑,占據有利位置。而李(黎)援朝,始終是壹個人物。人物的意思就是,他是壹個聰明人。聰明人,能成大事。
鐘躍民也是個聰明人。壹個用腦子的聰明人。但他思考的東西很多,除了生意,或者說事業,還有別的。譬如陜北的信天遊,秦嶺的歌喉,可可西裏的藏羚羊。
或者說,他壹直在思考著自己的自由。壹種終極意義上的,掙脫了鎖鏈的自由。
盡管在那個年代,對於老三屆的人而言,其實被拴上了種種的鎖鏈,甚至是枷鎖,無論物質上,還是精神上。
滿載知青的火車轟隆隆啟動的時候,只有鐘躍民敢壹聲大吼:“哭什麽?小家子氣!大丈夫橫行天下,這才剛有點兒意思,好玩的事兒才剛剛開始吶!”
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斯瀟灑地吼出這句豪情。所以,可以去當兵的張海洋和袁軍緊握著他的手說,“好樣的!躍民,是條漢子!”
參軍是幸福,插隊是苦難。和鐘躍民結伴壹起去品嘗這苦難的,是鄭桐。從這壹點上說,鄭桐和鐘躍民乃是靈魂深處的朋友。他們壹同從苦難中品嘗到了窮快樂,嘗到了值得用壹輩子去追憶的蜜甜。
鄭桐對蔣碧雲大聲吟誦惠特曼的詩,“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獄的痛苦,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生殖,後者我把它翻譯成壹種新的語言……啊!我的靈魂,我們在破曉的寧靜的清涼中找到了我們自己的歸宿,我的聲音追蹤著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的舌頭壹卷,就接觸了大千世界!”
鄭桐品嘗到的蜜甜,是歷史的火炬,學術的精神。當然,還包括蔣碧雲。
而鐘躍民的蜜甜,則是陜北的信天遊,和秦嶺。
鐘躍民是壹個害怕束縛的人。這也是他拒絕周曉白的理由。
然而他遇上了秦嶺,才算是真的棋逢對手。
面對感情的態度,秦嶺比他更灑脫。她只珍惜過程中的體驗,而不看重結果。甚至,她只在意瞬間,而不追求永恒。她說,如果有壹天我們發現彼此不再吸引,那麽就馬上分開,而不會去苦苦糾纏。
所以鐘躍民會深愛這個女人,十年如壹日。多年以後坐在她對面,閉上眼睛,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依然絲毫未變。
可是都梁卻不能讓鐘躍民就此淪陷於秦嶺的懷抱。命運要把他拎出來,去經歷另壹種生活。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這樣被命運拎出來的,或者,我們也可以換壹個角度,鐘躍民的好運,亦是淵源於他父親鐘山嶽在歷史上的社會關系。馬叔叔是壹個偶然的馬叔叔,也是壹個必然的馬叔叔。
秦嶺沒有馬叔叔,因此秦嶺覺得在鐘躍民的命運出現契機的時候,自己再不能給予他更多,於是她寧願從鐘躍民的生命中退出。在退出之前,她給出了當時她所能給出的全部。這就是秦嶺,那個令鐘躍民壹輩子銘心刻骨的秦嶺。
鄭桐也沒有馬叔叔,於是他只能去求村支書。然而在煙和酒打了水漂之後,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這時蔣碧雲成了他唯壹的溫暖。她溫暖著他,重新點燃了生命的火把。或許我們可以說,鄭桐的馬叔叔,乃是知識,是高考制度的恢復。
所以在這個世上能夠完全解析鐘躍民的,或許也只有鄭桐。他理解對於鐘躍民來說,在陜北當乞丐討米,和去部隊當兵,都不過是壹種生活方式,而已!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要開開心心地去經歷,要讓自己玩得高興。
所以當了兵的鐘躍民,非常地開心。壹個開開心心的新兵,敢抄起鐵鍬打老兵。
在這壹點上,敢打“狗日的”段鐵柱的張海洋和“敢”吞釘子的袁軍都是他的知己。尤其是沆瀣壹氣的張海洋,留了壹級,居然又與鐘躍民會師於獅子山下。
偷雞摸狗的事,他倆可真沒少幹。逗弄欺負大山裏來的吳滿囤,他倆可謂得心應手。
因為偷雞燒烤事件,張海洋打塌了吳滿囤的鼻梁。而循著斑駁的血跡,鐘躍民和張海洋終於第壹次走進了吳滿囤的內心世界,並對己身軍區大院式的頑主作風進行了深刻反思。在反思這種可恥的優越感的同時,他們亦看清了別人的世界,開始理解另壹個階層的生活,或者說,存活。
既然軍區大院裏長大的鐘躍民和胡同裏長大的李奎勇可以成為好朋友,那麽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同樣可以成為堪稱鐵三角的好哥們。
這壹段軍旅生涯中,最令人感動的,就是吳滿囤提幹之後的那個晚上,三人在漆黑的操場上用鐵缸子喝酒的那壹幕。
提幹對於吳滿囤來說意味著什麽?答案不必說,只在酒裏了!
然而鐘躍民始終還是那個鐘躍民。不管提沒提幹,不管他是排長,還是連長。在電視劇中,他還在軍事演習中導演了壹出奇襲白虎團,引起了軍長的註意。
軍長說,作為職業軍人,打得贏要打,打不贏也要打。即算打不贏,也要爭取最大限度地重創敵人。
但鐘躍民依然保持著關於自由的思考。因為軍長所說的原則,乃是適用於戰爭年代的職業軍人。
在執行完壹次特種作戰任務之後(吳滿囤因此犧牲),鐘躍民其實已經完成了關於軍旅生涯的“最終幻想”。他已經過足了癮。
當鐘躍民在熱帶叢林裏穿梭的時候,鄭桐正躺在床上,和蔣碧雲壹起細細數落著他。呵呵竊以為,鄭桐對於鐘躍民那壹番在他老婆眼裏有斷臂山之嫌的“高山仰止”的思考,貌似已經上升到了“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歷史哲學高度。
鄭桐說,他和鐘躍民的區別在於,如果他攢了壹輩子積蓄,買了壹棟房子,壹場大火把房子給燒了,那他鄭桐恐怕連死的心都有了!但鐘躍民不同,他會在旁邊再搭壹窩棚,然後歡天喜地地住進去。
所以在和張海洋做完了好人好事之後,鐘躍民毅然選擇了閃人。
尤其是在軍事學院深造的名額裏已經有他倆的前提下,依然“事了拂衣去”。
事實上這種破天荒的選擇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想鐘躍民的邏輯是,如果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出今後十年如壹日的生活是個什麽樣子,那麽這十年於他而言,又有什麽意義可言?
鐘躍民要求退伍部隊卻不放人,寧偉是想留在部隊卻不得不退伍。造化弄人,發生在寧偉身上的似乎只是壹次“軍民魚水情”的偶然事件,但是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是“性格決定命運”?寧偉的身上,其實也縮影了那個年代數不清的在裁軍浪潮襲來時想留在部隊卻最終不得不接受轉業到地方這壹無奈歸宿的基層士兵。
鐘躍民是主動走人,可他的命也沒好到哪裏去。偵察營長轉業之後攤上了煎餅,這就是他的命?
這毫無疑問只是種“誇張”的玩法,但這種玩法無疑從某種側面反映了那壹批軍人從部隊轉業到地方之後所面臨的就業窘境。
李(黎)援朝的出現,其實只是勾勒出了壹條分流的渠道。進企業,從商,當然是壹條陽關道,但前提,要麽是有背景,要麽是有關系。李援朝有他的背景,鐘躍民有他的關系,他們的背景與關系,其實都是他們父輩的背景與關系。
背景和關系,都是資源。而只要是資源,就可以換算成價值。
以無厚入有間,原本壹帆風順的鐘躍民這時卻栽了壹個跟頭,這個跟頭,源於他的戰友。
寧偉們的命運其實是註定了的悲劇,因為他們實在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資源,無論資本,還是社會關系。所以只能隨波逐流,最後被命運吞噬。寧偉是個極端的例子。而李奎勇是壹個平和的例子。
鐘躍民是個人物,但他並不是壹個足以擰得動命運手腕的大人物,在命運的逆流面前,人人都是小人物。鐘躍民也不例外。
所以註定了他無法再次擁有秦嶺,他必須失去秦嶺。用他自己的話說,“好事兒不能全讓妳給占了!”
這是生活給他的痛,他必須承受。讓他不能,隨心所欲,讓他不能,遂心圓夢。
其實最深邃的痛,莫過於邂逅美麗而不能擁有。
秦嶺是鐘躍民的夢。而鐘躍民是周曉白的魔咒。
鐘躍民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過壹種什麽樣的生活,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想過壹種什麽樣的生活——那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那麽,願意陪著鐘躍民攤煎餅的高玥究竟能否壹把索住這個始終“在路上”顛簸的家夥,訛上他壹輩子,做他的熱炕頭?
呵呵當此際,江北老老頭團團如磨牛,答案是,“可可西裏,出宮走走!”
08年7月22日 草於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