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是20世紀華語世界中散文天地的壹代宗師。給上世紀文壇留下了2000多萬字沈甸甸的英譯的文學大師。梁實秋散文自然、真率、豁達、灑脫;亦莊亦諧,“絢爛之極趨於平淡”;旁征博引、中西逢源等特點。著名作家冰心這樣贊許他:“實秋不但能說會道,寫起或譯起來,下筆千言、諧而不俗。”
梁實秋的《下棋》,是壹篇非常有趣的文章,細讀之時,令人捧腹之外有之,令人忍俊不禁者亦有之。卒讀之後,掩卷細思,卻又能悟出別樣的人生滋味。
《下棋》開篇便出人意表:“有壹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的人。” 繼而解釋原因,因為這些“太有涵養的人”在棋道上不爭:“殺死他壹大塊,或是抽了他壹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痛癢,使得妳覺得索然無味。”使妳覺得勝也無味,敗也無味,如同嚼蠟索味無趣。這裏其實便表明了梁實秋的人生態度:梁實秋推崇真的人生態度。所以,弈雖小技,然而可以從中見出大道。因而這篇文章,雖是在言棋,實是在論人生。
文章接著寫“當妳給對方壹個嚴重威脅的時候,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壹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連用了八個“或”字,盡寫威脅當前的種種情狀,這裏,仍然寫出了壹種人生之真:“和人下棋的時候,如果有機會使對方受窘,當然無所不用起報。如果被對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狀。因為即不能積極地給對方以痛苦,只好消極的減少對方的樂趣。”真實心態,躍然紙上。
以上如可看成是綜述,下面便是分而述之:其壹是慢性人,急得對方拱手相讓認輸,這種贏是不痛快的,是無奈所為;其二是急性人,下棋如同賽跑,劈劈啪啪,草草了事,這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壹貫作風。贏了也是勝之不武。如果還有第三者人,那就是壹面下棋壹面誚罵者,爭的範圍超出棋盤,以致拳腳交加,下棋的意義完全被忽略了。
分而述之者之中,又有局中人與旁觀者之分。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有有趣之處,也有難過之處。情狀描寫,令人忍俊不禁,“挨了壹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這裏是在述棋道之樂之趣,未嘗不是在言人生之態。
《下棋》與其說闡述的是下棋之道,不如說是表述作者自己追求和已經達到的人生境界的品位和反思。
梁實秋所向往的是壹種“不能無爭”又不能“爭的範圍超出棋盤”的中和之“度”。然而,“度”的把握不是刻意或強力所能達到的。它需要壹種人性的自我修養,需要壹種投入,需要壹種真的“真”的情懷。但是真的胸懷又非人人都有,下棋雖然有陶冶性情之功效,但功夫在棋外,性情沒有陶冶到真的程度,沒有達到中和之度自然難以進入棋界,也談不上棋中的陶冶。而真而到中和,達到壹種“度”的超脫,則是壹種人應該具有的境界。
在中國散文史上,梁實秋是壹位後起之秀,他的真正成功在中年以後。他學貫中西,博聞強記,通覽古今,兼收並畜,對世態人情頗為關心,而且能獨具慧眼,發他人之所未發。他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追求外枯中膏、外冷內熱、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的境界。梁實秋曾說:“壹個地道的中國人,大概就是儒道釋三教合流的產物。”這也可以看出,梁實秋所追求的中和之“度”正是立足三教之上的重構,這也正是他自己清雅潔淡,隨心所欲,以內心的豐贍適意為人生情趣的寫照。所以,他在《下棋》壹文中的幽默讓人看得真切。“相反的是,梁實秋充滿哲思的人生思辯和處世智慧,具有警世、通世、醒世的積極意義”。他的《下棋》自然、幽默又帶有諷刺,諷刺中見溫厚,平淡的記敘中自有醇厚的深。在《下棋》中,他把對那些為了追求勝利而不惜壹切的做法無比的憎惡,把勝利的人與不勝利的人的那種中心理盡現文字中,率真、豁達、灑脫而又不失溫厚之真與寬容之心。其文采之幽默、風趣,使此篇文章成為散文中之翹楚。
文中很多生活細節,其實都來自於他本人。生活中的梁實秋棋癮奇大,《下棋》闡述下棋之道,頭頭是道,實是他有親身體驗。據梁實秋之女梁文茜回憶,說父親的兩個愛好,壹個是吃,壹個是下棋。當年梁實秋得知聞壹多被暗殺時,正在與朋友下棋,義憤填膺,拳擊棋盤,壹只棋子掉到破地板縫裏,再也沒有摳出來。而文末所謂“此公深得棋中之趣”,實在是夫子之道,因為這壹細節來自於梁實秋與其夫人程季淑的真實生活。這也啟示我們要寫出好的散文,就必須從深入觀察和體驗生活入手。
1949年以來,梁實秋其實遭到很大程度的誤讀,皆因魯迅先生在雜文中,痛貶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但是,塵埃落定,對梁實秋這樣壹位學貫中西的文化大師,我們應該給予恰如其分的評價。梁實秋不唯在散文與文學批評上取得了很大成就,在翻譯史上也形成了壹座後人難以逾越的高峰,他歷時37年,獨自壹人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實在是文學史上的奇跡。這樣的文化大師,對著棋枰,當然會涉筆成趣,情理並存,輕重適度,且時有神來之筆。
有壹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的人。殺死他壹大塊,或是抽了他壹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象是無關痛癢,使妳覺得索然寡味。君子無所爭,下棋卻是要爭的。當妳給對方壹個嚴重威脅的時候,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壹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或哭喪著臉作慘笑,或咕嘟著嘴作吃屎狀,或抓耳撓腮,或大叫壹聲,或長籲短嘆,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或壹串串地噎嗝打個不休,或紅頭漲臉如關公,種種現象,不壹而足,這時節妳“行有余力”便可以點起壹支煙,或啜壹碗茶,靜靜地欣賞對方的苦悶的象征。我想獵人追逐壹只野兔的時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壹點道理,和人下棋的時候,如果有機會使對方受窘,當然無所不用其極,如果被對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狀,因為既然不能積極地給對方以苦痛,只好消極地減少對方的樂趣。
自古博弈並稱,全是屬於賭的壹類,而且只是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略勝壹籌而已。不過弈雖小術,亦可以觀人,相傳有慢性人,見對方走當頭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邊的馬好,還是跳右邊的馬好,想了半個鐘頭而遲遲不決,急得對方只好拱手認輸。是有這樣的慢性人,每壹著都要考慮,而且是加慢的考慮,我常想這種人如加入龜兔競賽,也必定可以獲勝。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賽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這仍舊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壹貫作風。下棋不能無爭,爭的範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鬥者,有各自為戰而旗鼓相當者,有趕盡殺絕壹步不讓者,有好勇鬥狠同歸於盡者,有壹面下棋壹面誚罵者,但最不幸的是爭的範圍超出了棋盤,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無聲音,排闥視之,闃不見人,原來他們是在門後角裏扭做壹團,壹個人騎在另壹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口裏挖車呢。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口張,口張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這種認真的態度憨得可愛。我曾見過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如鬥鵪鶉,最後到了生死關頭,兩個人跳到桌子上去了!
笠翁《閑情偶寄》說弈棋不如觀棋,因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鬥牛、鬥雞、鬥蟋蟀壹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壹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壹吐為快。看見壹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壹個人要厭恨妳,暗暗地罵妳壹聲“多嘴驢!”另壹個人也不感激妳,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壹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裏,受病。所以有人於挨了壹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下棋只是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這樣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為它頗合人類好鬥的本能,這是壹種“鬥智不鬥力”的遊戲。所以瓜棚豆架之下,與世無爭的村夫野老不免壹枰相對,消此永晝;鬧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閑階級的人士下棋消遣,“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裏翻過身最後退隱東山的大人先生們,髀肉復生,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只好閑來對弈,了此殘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發泄。人總是要鬥的,總是要鉤心鬥角地和人爭逐的。與其和人爭權奪利,還不如在棋盤上抽上壹車。宋人筆記曾載有壹段故事:“李訥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祥,極於寬緩,往往躁怒作,家人輩則密以弈具陳於前,訥賭,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書》)。下棋,有沒有這樣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說,不過有人下起棋來確實是把性命都可置諸度外。我有兩個朋友下棋,警報作,不動聲色,俄而彈落,棋子被震得在盤上跳蕩,屋瓦亂飛,其中棋癮較小者變色而起,被對方壹把拉住:“妳走!那就算是妳輸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