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竹枝詞,據劉禹錫的自序說,他在建平作官的時候(建平,古郡名,故城在今四川巫山縣),看見當地的人唱著壹種歌曲,是用笛子和鼓伴奏的,壹邊唱壹邊跳舞。誰唱得最多,誰就是優勝者。劉禹錫采用了他們的曲譜,制成新的竹枝詞。體裁和七絕壹樣。本來這種民歌,在唐代早已流行。大歷年間登進士第的劉商,就寫過壹首《秋夜聽嚴紳巴童唱竹枝歌》,其中說:“巴人遠從荊山客,回首荊山楚雲隔。思歸夜唱竹枝歌,庭槐落葉秋風多。曲中歷歷敘鄉土,鄉思綿綿楚詞古。”這首詩的寫作年代,比劉禹錫的《竹枝詞》還早。從詩中敘述來看,它是川動鄂西壹帶的民歌,而且和古代楚國民歌頗有淵源關系。可惜後來這種唱法失傳了。只從《花間集》保存的幾首竹枝詞中,知道它的句法是上四下三的,上面四字作壹頓,註上“竹枝”二字,下面三字作壹頓,註上“女兒”二字。“竹枝”、“女兒”,大抵是在唱的時候的壹種和聲吧。實在情形怎樣,就不知道了。
竹枝詞的唱法雖然失傳,可是後代文人仿作的仍然不少。這種仿作的竹枝詞,由於本來出自民間,所以始終沒有完全脫掉鄉土氣息。文人仿作竹枝詞,也大抵都是描寫鄉土景物,民間風習或地方特產之類,多少總帶上壹點鄉土的色彩因此,它的風格也和壹般的舊體詩有所不同,例如多用白描手法,少用典故;文字通俗流暢,排斥堆砌,等等。風格接近於民歌。這就是竹枝詞的特點。
這兩首竹枝詞,可以明顯地看出作者有意向當時的民歌學習。無論從它的內容、手法和藝術風格看,它都和民歌這麽接近,使人不禁猜測作者也許是直接從民歌取材的。因為那時的士大夫知識分子用民歌體來寫詩,還沒有達到這樣高的水平。
兩首詩都是女子的口吻。第壹首很象是山邊田頭人們常常聽到的山歌。詩中的這個姑娘也許是在江上打魚,不然就是在河邊洗衣吧。在春風淡淡的日子裏,楊柳都吐出碧綠的長條,江水又是那麽平緩。她正在從事勞動的時候,忽然聽見壹個青年人在引吭高歌,歌聲好象從江面飛渡過來,總是盤旋在她的身邊。雖然歌詞的內容不完全聽得清楚,卻又好象是為她而發似的。等她傾耳細聽的時候,歌聲又忽然給壹陣江風吹斷了。然而不久,歌聲又響起來,又在她耳邊盤繞著,趕也趕不掉……就這樣,這位姑娘的心情給逗引得忽起忽落,安靜不下。
這首詩正是巧妙地描寫了這壹場情景。開頭壹句只是就眼前的景物描繪,通常是沒有什麽深意的;第二句才是敘事,寫出了壹位給歌聲逗引得心情起伏不定的姑娘。接下去就是兩句妙喻:“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這兩句詩長期以來為廣大人民所喜愛和傳誦。因為它語帶雙關地用“晴”來暗喻“情”,抓住的是眼前景物,暗射的又是此時此際人物的思想感情 ;而兩種不相關的事物通過諧聲統壹在壹起,如此貼切自然,又使人感到有意外的喜悅。這樣的諧聲借喻,早在南朝民歌中出現,它不是只能在紙上舞文弄墨的人所能想象,而是只有善於通過歌唱來抒情表意的餓勞動人民才能夠有的巧思。
勞動人民在詩歌中運用雙關語,都是含蓄而不晦澀的。用“蓮”喻“憐”,用“遲”喻“池”,用“晴”喻“情”……都是如此。正因為有含蓄的美,所以象這首詩的女子就不象那些戴著道學的假面具的大人先生那樣,繞了幾個圈子也還閃閃縮縮的半吞半吐,說不出半句心裏的話;但也不是赤裸裸的叫喊,使人覺得唐突。而是含蓄地用雙關的語言,巧妙地道出了自己這時候的心情。
至於在第二首詩的姑娘,也許正在嘗著失戀的痛苦,也許是丈夫已經變了心。唱出來的調子是低沈的。她正在體味著自己的苦痛。這壹首運用的也是民歌常用的手法:先寫眼前的景物,然後再用它來作比喻,從而形象地寫出了本來沒有具體形象的內心感情。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上壹句寫滿山桃花的燦爛,下壹句寫壹江春水的浩渺。單從寫景來說,這兩句也是優美的;但是這位姑娘的心思並不在於欣賞這裏的美麗景色,她不過是眼看了這些景色,有所觸發罷了。觸發什麽呢?就是下面這兩個比喻:“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桃花是易謝的,它正象那位郎君的愛情壹樣;而流水是無盡的,正好比自己的無窮痛苦。讀了這兩句,誰能不為它的比喻的鮮明準確而感動!許多人都認為李煜的《虞美人》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是罕有的名句,哪裏知道在這之前,已經先有了“水流無限似儂愁”這樣震人心弦的詩句呢!
因此,很可以這樣推測:在劉禹錫新創作的竹枝詞中,除了向民間竹枝詞學習之外,壹定還會有取材加工的成分。這兩首詩似乎可以作為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