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反映了19世紀末沙皇俄國的黑暗現實。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刺身亡,繼位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加強了專制恐怖統治。當時擔任宗教院檢察總長的波貝多諾斯采夫給沙皇的奏章中說:“在當前這個艱苦的時代,政府的當務之急就是……平息那種頭腦不清、瀕於瘋狂的社會輿論;必須禁止那種人人饒舌的不可名狀的街頭巷議,以期盡量減少流言蜚語……”(轉引自《契訶夫傳》)在此之前,受歐洲進步文明潮流的影響,俄國也興起變革之風,尤其在進步的知識分子和貴族中間,要求自由民主,改變專制制度的呼聲日益強烈,並付諸行動。面對洶湧的變革浪潮,沙皇政府采取壹切暴力手段進行鎮壓,逮捕流放革命者,查封進步刊物,禁錮人們的思想言論。全國警探遍布,告密者橫行,壹切反動勢力糾合起來,對抗進步的潮流,竭力維護腐朽沒落的沙皇統治。
二、別裏科夫的形象
1.性格、行為
①封閉:他“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著雨傘,而且壹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把隨身帶的東西都放在壹個又壹個“套子”裏;他把自己的臉也“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坐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總之”,他“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裏,仿佛要為自己制造壹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不僅如此,他把和人交往也視為厭事,“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布爾金)壹塊兒走路,“對他那麽壹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②懷舊: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那些從沒存在過的東西”,他總認為過去什麽都好,其實意味著對現實的恐懼、抗拒。所以作者說他“所教的古代語言”“雨靴”“雨傘”都是他逃避現實生活的道具。他為什麽這樣害怕現實生活呢?他究竟要“逃避”什麽?
③膽小多疑:他膽小,恐懼得讓人發笑。“他壹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麽事”,“深怕小賊溜進來”;他又多疑,什麽事都讓他“心慌得很,壹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
從他封閉、懷舊、膽小多疑的性格行為上看,他的所謂“性情孤僻”,其實是“逃避”外界活生生的生活。人類生活總要向前發展,文明才能進步。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發展、進步,所以他幹脆逃避生活,以今不如昔來安慰自己,甚至歌頌“從沒存在過的東西”,可見他已經虛妄到何等地步!
④極力維護現行秩序:思想上自覺向反動政府看齊。“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自然是禦用報紙,經過鎮壓,不可能宣傳進步思想的新聞媒體)上的文章”,“其中規定著禁止什麽,他才覺得壹清二楚”。即使官方批準的東西,他也覺得“包藏著使人懷疑的成分”,總擔憂“鬧出什麽亂子”。至於“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當然引起他“心慌”,即使和他“毫不相幹”,他也要“悶悶不樂”。
如果說他的悲劇是性格悲劇的話,那麽他樂於告密,就表現了他人格的卑鄙了。他對自己的無恥行為總是振振有詞:“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麽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校長——把大意說明壹下。我不能不這樣做。”他從思想上的保守僵化已經墮落到行為上的卑劣了。
就這樣,他在思想上行動上把自己和沙皇反動專制統治聯系在壹起,壓制著身邊的人們,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都怕他”,“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這個“套中人”給人們帶來多麽大的精神壓力和恐懼!
2.結婚的悲喜劇
像別裏科夫這樣厭惡別人、恐懼生活的人,居然要結婚,首先是壹出讓人發笑的喜劇,最後必然以悲劇告終。
校長太太,也包括像布爾金這樣的同事,都“撮合”“慫恿”別裏科夫和華連卡結婚。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結婚意味著他對生活的渴望,意味著他走出“套子”的嘗試。但是要掙脫出既有的“套子”是很困難的,壹樁小事,就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就讓他感到他和生趣盎然的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年輕活潑的華連卡“興高采烈”地騎自行車,這在別裏科夫的眼裏是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中學教員和小姐騎自行車還成體統嗎?”迂腐、多疑、謹慎的別裏科夫壹本正經地找華連卡談話,卻碰上了她的哥哥,話不投機,別裏科夫惱羞成怒,以告密相威脅,被摔到樓下,結果可想而知,婚事完了,別裏科夫的性命也完了。——他身上的“套子”太厚重,已經不能讓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了。
3.別裏科夫的悲劇
別裏科夫並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他性格孤僻,膽小怕事,恐懼變革,更多的是想做壹個純粹的現行制度的“守法良民”。他的世界觀就是害怕出亂子,害怕改變既有的壹切,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在客觀上卻助紂為虐。他轄制著大家,並不是靠暴力等手段,而是給眾人精神上的壓抑,讓大家“透不出氣”。可以說是專制制度毒化了他的思想、心靈,使他懼怕壹切變革,頑固僵化,他既是沙皇專制制度的維護者,也是受害者。
三、誇張與諷刺的手法
誇張表現在兩個方面:壹是誇張人物形象,像別裏科夫這樣整天躲在“套子”裏的人,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二是誇張人物的作用,說他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連“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大家什麽都不敢幹。這些誇張是作者對生活的高度概括,揭示了社會的本質。別裏科夫是眾多“套中人”的典型代表,而他對人們的壓制,也是種種專制壓迫的結果。
諷刺也表現在兩方面,壹是通過對別裏科夫性格行為的誇張,嘲諷了“套中人”的醜陋和可憎;二是以戲劇化的情節,描寫別裏科夫可悲的下場。他生平最怕出亂子,結果亂子偏偏找上他,挺好的婚事讓他自己無端搞出了“亂子”,這不是絕妙的諷刺嗎?
四、關於“套子”和“套中人”的思考
無論什麽時代什麽社會,都有不同形式的“套子”和“套中人”出現。因為時代發展、社會進步,總會有變革,那麽就會有反對變革的人出現。這些人中除了仇視社會進步,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統治者外,更多的是墨守成規、因循守舊的小人物,他們對新生事物不適應、不理解,甚至滿懷恐懼,他們主要在思想和行動上抗拒社會變革。我們從改革開放的歷程中,就可以發現許多這樣的人和事。而改革開放的最大阻力,就是既有的各種“套子”。
下面是關於此文章的賞析
二《裝在套子裏的人》賞析(鐘振奮)
“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契訶夫在小說中借獸醫伊凡·伊凡內奇的口道出了當時要求變革的社會情緒。
這篇作品創作於1898年,其時俄國正處在沙皇專制統治的黑暗時期,人們的生活(無論是小市民還是知識分子)相當沈悶、乏味。曾經做過醫生的契訶夫拿起了手中的筆,以敏銳的目光解剖了庸碌的生活層面,對於當時的俄國社會作出了精確的心理診斷,寫出了這壹充滿辛辣嘲諷的名篇。
以另壹種職業的目光去認識生活,契訶夫自有他獨到的發現。作為壹名醫生,他養成了冷靜的,常常是冷峻的思維習慣。在本篇裏,他采用了從容不迫的,甚至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的節奏,通過中學教員布爾金之口,不動聲色地開始了他的敘述,引出了小說的中心人物——別裏科夫。
別裏科夫作為希臘語教員,自有他的“出眾”之處,為小城單調無聊的生活增添了解悶的笑料。他所有的壹切都是裝在套子裏的。
首先是他那古怪的行為方式。無論什麽天氣,他出門時總是套著雨靴,帶著雨傘,穿著暖和的棉大衣,其次是他那偏執的心理特征,他想給自己安上壹個精神外殼,縮回過去,縮回古代,免受現實生活的刺激;他像害怕瘟疫壹樣害怕壹切新事物,害怕壹切超出平凡庸俗的生活常規以外的東西。讓人覺得別裏科夫不止是具有怪僻,簡直就是壹個神經病患者了。
他的語言的套子似乎是最為“標準”“規範”的了。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響徹他的壹生,成了他的生活態度。這壹套子禁錮著他,壹直到死也沒能解脫。
然而就是這個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最後讓全城人都怕他的別裏科夫,在外人的慫恿下,居然要跟熱情奔放的外省人華連卡結婚!
長期生活在“套子”裏近於黴變的別裏科夫是不可能跟現實中的人真正接近的。由於在壹次學校組織的郊遊中看到華連卡騎著車,毫無顧忌的模樣,徹底破壞了在他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女人騎自行車不成體統”的觀念,別裏科夫惱羞成怒地去找華連卡的弟弟柯瓦連科辯理,結果被柯瓦連科壹把推下樓去,壹個月後別裏科夫就死去了,結束了他那可悲、可憐,同時又令人憎惡的壹生。應該說這是他最好的歸宿了,因為死亡實現了他終生的夢想——永遠地裝在套子裏。
別裏科夫是死了,但是生活中還有多少像他那樣的套中人還活著呢?作者在小說的結尾提出了這樣壹個問題,可謂意猶未盡,發人深思。
對於可憐的人,可憐的生活的善意嘲笑,使得契訶夫的作品具有喜劇性。19世紀80年代,也就是契訶夫剛開始創作時,在俄國大量流行的幽默雜誌影響了契訶夫,他的作品逐漸形成了壹種機智幽默,略含譏刺,平而不淡,濃而不烈的風格。《裝在套子裏的人》這壹短篇也不例外。由於人物本身有著滑稽可笑的東西,同時他又遇著了不和諧的環境(也許可以說是“生不逢時”吧),因此他的行為動作,他的思想、心理無壹不顯得可笑,這便給作品奠定了幽默的基礎,增加了喜劇的成分。
契訶夫最擅長於在平靜的生活中看出事物的本質,因此被稱為“日常生活的現實主義”。他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取材,把筆觸伸向人物內心深處,工筆細描般地刻畫人物性格,讓人們從人物的行動中看出他的精神狀態。契訶夫把目光集中在小人物身上,從他們平凡的瑣事中揭示出他們的庸俗習氣,他們的不覺悟,喚起人們對渾渾噩噩、半死不活的生活的厭惡,引起療救的註意。
在這篇小說中,契訶夫運用了直綴的構思方式。所謂直綴,就是用細針密線,綴連成篇,簡要地展示人物的生活歷程或事件的發展過程,用這種方法可以比較完整地展示生活的階段,概述人物的壹生,而不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匆匆壹瞥。《裝在套子裏的人》就是這樣壹串晶瑩閃爍的珍珠。
這篇小說的敘述方式很有特色,由壹個簡單的引子過渡,直截了當地進入故事,把很長的事情說得很短,簡潔明了。敘述人雖然講述了別裏科夫的壹生,但並無沈悶、冗長之感,這應該歸功於作者巧妙的構思與獨特的視角。由於不斷地有伏筆出現,使得讀者容易產生興趣,迅速進入作者所規定的藝術情境。
“契訶夫用壹個詞兒就足夠創造壹個形象”,這句話不免有點誇張,但卻說明了契訶夫在語言上的高度的藝術造詣。他對人物形象精雕細刻般地描摹,在作品中隨處可見的簡約精當、生動傳神的敘述語言,甚至難以替換的小說篇名,都證明了他不愧為壹位傑出的語言大師,具有優秀的小說家所必備的出色的藝術才能。他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無論是《小公務員之死》《變色龍》,還是《帶小狗的女人》《裝在套子裏的人》等,均可被奉為典範的短篇佳作,有著雋永的語言魅力。
“在生活裏,人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開槍自殺,懸梁自盡,談情說愛,都在談聰明話,人們不過是吃飯而已,僅僅在吃飯時,他們的幸福就形成了,或者他們的生活毀掉了。”這段話可以看作契訶夫壹生實踐著的藝術主張。契訶夫關註的是普通人的命運。正是從大量的平凡的生活現象中提煉出壹個個令人難忘的人物典型,契訶夫為世界短篇小說的藝術畫廊增添了許多光彩奪目的藝術形象,成為後人崇敬的短篇小說巨匠。
(選自《世界短篇小說名著鑒賞辭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年版)
三、別裏科夫的形象(何祖健)
《裝在套子裏的人》寫於19世紀90年代末,此時,俄國新的革命高潮正在醞釀。面對日益壯大的革命力量,沙皇當局便以強化國家機器來維持其統治地位,因此,此時的俄國正籠罩在壹片白色恐怖之中。身處這壹恐怖環境中的俄國知識分子,正如高爾基《海燕》中所描寫的,有在“烏雲和大海之間”“勇敢地”“自由自在地”“高傲地飛翔”的海燕,但也有被“那轟隆隆的雷聲嚇壞了”“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懸巖底下”的海鳥與企鵝。《裝在套子裏的人》中的別裏科夫就是壹個海鳥與企鵝式的害怕變革,茍且偷安,甚至甘心充當沙皇鷹犬的知識分子形象。
綜觀全篇,契訶夫筆下的別裏科夫是壹個可惡可憎,然而又可悲可憐的人物。他的最大特點是把壹切都裝在套子裏。首先,在生活上,他用各式各樣的套子把自己裏裏外外裹得緊緊的,包得嚴嚴的。他常常晴天穿靴子、帶雨傘,坐車支車篷,房子不管怎樣悶熱,他也不開門窗。睡覺時,除帶上睡帽、穿上睡衣,還要把腦袋蒙在被子裏。他不僅要將自己的軀體和物品用套子套起來,而且連自己的思想、精神也要“套”起來。政府告示、法令和保守報刊的文章,是他思想的惟壹準則。凡是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與他無關,他也很不高興。這個別裏科夫不僅把自己的壹切都藏到套子裏,令人生厭的是,他連周圍的壹切也不放過。城裏新設壹個茶館、壹個閱覽室、壹個戲劇小組,他便驚恐不已:“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同事參加祈禱式去遲了,聽到中學生頑皮鬧事的流言,他心慌意亂:“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十多年來,教師、校長、甚至全城的人都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整個城市死氣沈沈。人們之所以怕他,是因為他有著沙皇政府作後盾。他扮演的也正是舊制度、舊秩序、舊傳統的衛道士的角色。因此,作為這壹角色的別裏科夫是可憎可惡的。然而,作為壹個小人物的別裏科夫,他實際上也是壹個受害者,“套子”在危害別人的同時,也毀壞和扭曲了他正常的人性。因此,綜觀他的壹生,又是可悲可憐的。通過他在婚姻事件引起的沖突中,我們足可以看到他悲劇性的壹面。對於四十多歲還沒成家的別裏科夫來說,戀愛結婚實在是壹大樂事,可他遲遲不敢求婚,是因為害怕結婚會鬧出什麽亂子來。當他被柯瓦連科從樓上推下來,他最害怕的是“這樣壹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裏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裏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麽亂子!”因此,他實際上是死於驚恐和擔憂。真是可惡、可悲的別裏科夫!
別裏科夫死了,人們應該解放了,自由了,然而死了壹個別裏科夫,還有許多別裏科夫存在著,因為這是壹個僵死、腐朽的社會。“不行,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契訶夫借獸醫的口表達了對消滅沙俄專制制度、創建新生活的強烈願望。
《裝在套子裏的人》除了具有契訶夫壹般短篇小說的客觀、含蓄、簡練、樸素及幽默、諷刺的風格外,還在結構上采用了故事套故事形式。作者將別裏科夫的故事放在獵人月下閑談的大故事中進行敘述,這種形式,不僅使內容更真實,也使結構更加緊湊。
(選自《中外文學名作欣賞》,湖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四、《裝在套子裏的人》賞析(趙桂蓮)
《裝在套子裏的人》寫於1898年,是契訶夫優秀的代表作之壹。這部作品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中算是比較長的,但也不過壹萬字多壹點。其故事也不復雜。主人公是壹位在中學裏教希臘語的中年教師,名叫別裏科夫。現實生活讓他總是感到心神不安,讓他害怕,為了同世人隔絕,不致受到外界的影響,他總想給自己包上壹層外殼,給自己制造壹個所謂安全的套子:哪怕在艷陽天出門他也總是穿著套鞋,帶著雨傘,他的雨傘、懷表、削鉛筆的小折刀等等壹切能包裹起來的東西都總是裝在套子裏,就連他的臉也好像裝在套子裏,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面,戴著黑眼鏡,耳朵裏塞上棉花,坐出租馬車的時候也要車夫馬上把車篷支起來。這僅僅是他抵擋恐懼的外在表現。另壹方面,壹切被禁止的東西都讓他感到心裏踏實、清楚明了,而對壹切沒有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物他都覺得可疑、害怕。他的壹句時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在這部篇幅不算長的小說裏這句話竟然以不同的方式出現了九次之多,簡直就像咒語壹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特別讓人無法容忍的是,他總是像壹個幽靈壹樣不請自到地造訪每個教師的住所,壹句話不說地坐上壹兩個鐘頭,然後又像幽靈壹樣地消失了。他的恐懼像毒瘤壹樣壹點壹點地蔓延,傳染給他周圍的每壹個人。他在學校裏待了15年,整個學校乃至全城被他這樣的情緒控制了15年,竟然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沒有壹個人想要反抗,想要對他說壹個不字。同學們可以想像壹下,那是怎樣的15年啊!全城的人什麽都怕: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寄信、交朋友、讀書,不敢周濟窮人、教人識字,不敢吃葷、打牌,不敢搞任何娛樂活動,人們都像他壹樣蜷縮在自己的套子裏茍且偷生。
而最可怕的是,漸漸地,這壹切都成為了習慣,成為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我們可以明顯地體會到這壹點。別裏科夫死了,死得非常具有戲劇性:學校裏新來了壹位史地教師,從烏克蘭來的,與他壹起來的還有他的姐姐華連卡,他們的到來如同壹塊石子壹樣把死水壹潭的沈悶生活攪起了漣漪。烏克蘭是俄國的南方,那裏氣候宜人,總是陽光燦爛,那裏的人的性格也受了那種地理環境的影響,豪爽,快樂,活潑,這壹點非常鮮明地體現在華連卡身上。小說中是這樣形容她的:她簡直就像蜜餞水果,活潑極了,很愛熱鬧,老是唱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揚聲大笑;她就像壹個希臘神話中的愛神、美神壹樣從浪花裏鉆出來了;小俄羅斯女人只會哭或者笑,對她們來說不哭不笑的心情是沒有的……這樣的快樂甚至也感染了“套中人”別裏科夫,在眾人的慫恿下他甚至打算向華連卡求婚了,不過也僅僅是打算罷了:結婚以後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把他給嚇住了,尤其讓他害怕的是華連卡姐弟兩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他認為他們為人師表竟然騎著自行車穿街而過簡直不成體統,以華連卡這樣的活潑性情,說不定以後就會惹出什麽麻煩來。於是他來到華連卡弟弟那裏,告訴他這不應該那不應該,這不對那不對,最後被這個火暴脾氣的弟弟揪著脖領子從樓梯上推了下去,而這恰巧被華連卡看到了。別裏科夫又怕又羞,過了壹個月就壹命嗚呼了。別裏科夫就這樣極具戲劇性地死去了。學校以及城裏的人以為就此可以享受解脫的自由了,而悲哀的是,這種恐懼的情緒已經滲透到每壹個人的血液中去了,好心情持續了還不到壹個星期,生活又恢復了老樣子,照先前壹樣,仍舊那麽壓抑、沈悶。
這樣的生活什麽時候才是頭呢?它的根源究竟是什麽呢?在小說的結尾處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分析得很有道理,他認為:“自己受到委屈和侮辱而隱忍不發,不敢公開聲明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壹邊,反而自己也弄虛作假,面帶微笑,而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壹口飯吃,為了有壹個溫暖的小窩,為了做個不值錢的小官罷了。”這就是根源所在,為了保全自己、為了壹己私利而喪失人格,喪失做人的尊嚴,喪失做人的起碼原則,如蟲豸壹般茍延殘喘。
這樣的例子在契訶夫的小說中比比皆是:《變色龍》中的警察奧楚蔑洛夫因狗的主人的不同而瞬息萬變的態度活脫脫地勾畫出壹個喪失人格尊嚴的勢利小人的醜惡嘴臉;《壹個官員之死》中的小官吏僅僅因為在戲院看戲時打了個噴嚏,唾液噴到前面壹個大人物——將軍的頭上,而因此變得坐臥不寧,惶惶不可終日,盡管將軍並不在意,他卻壹次次地找上門去解釋,到最後倒真的把將軍弄煩了,對他疾言厲色起來,而他最終也竟然因為這樣壹個極偶然的事件喪失了性命,那情景簡直讓人不忍卒讀。契訶夫以細膩的手法描寫了主人公的心理變化,揭示了精神上的奴性是多麽害人,多麽可怕,對人心靈的毒害是多麽巨大,壹個喪失了人格尊嚴的人是多麽地猥瑣……
這些都堪稱契訶夫創作中的經典。契訶夫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說和戲劇作品都在表現同壹個主題:奴性和奴性產生的歷史根源和心理。契訶夫也許是俄羅斯第壹位認識到金錢、官職、權威和權力不過是奴役的外部原因的作家,而奴役真正的工具是恐懼。恐懼使得《裝在套子裏的人》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恐懼使得他的同事們敢怒不敢言。而恐懼產生的根源是滲透在人骨子裏的奴性和漠然。試想想,如果小說《裝在套子裏的人》中的每壹個人都能把自己當成頂天立地的人,能互相關心,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打破,而不是在他人身上尋開心(學校裏的人極力撮合別裏科夫與華連卡的婚姻並非因為他們關心他,那不過是給煩悶無聊的生活尋找點調味劑罷了)。那麽,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內心怎麽可能被恐懼牢牢地控制住呢?人還有什麽必要把自己裝在“套子”裏呢?
關於這壹點我們可以結合契訶夫1892年完成的小說《恐懼》來理解。這部名為《恐懼》的小說,可以說,是小說《裝在套子裏的人》的絕好詮釋,通過它我們可以更深刻、更準確地理解《裝在套子裏的人》所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麽。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整天生活在恐懼之中,對什麽都怕,而原因呢?照他自己的話說:“我體會到生活狀況和教育把我限制在狹小、虛偽的圈子裏,我的全部生活無非是天天費盡心機欺騙自己和別人,而且自己並不覺得。……我想像到我壹直到死都擺脫不了這種虛偽,就心裏害怕。……我們往往不公道,對人造謠中傷,破壞彼此的生活,把我們的全部力量都浪費在我們不需要的而且妨礙我們生活的無聊事情上。……我怕人們,是因為我不了解他們。……我不明白人為了什麽緣故要生活下去。”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契訶夫在日記中寫過這樣的話:“世界上沒有壹個地方像我們俄羅斯這樣,人們受到權威的如此壓制,俄羅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貶損,害怕自由……我們被奴顏婢膝和虛偽折磨得太慘了。”而恐懼和害怕的結果就是使人們千方百計地想要保護自己,把自己裝在他們自認為安全的“套子”裏。像別裏科夫那樣墨守成規、循規蹈矩,想方設法地“千萬不要鬧出什麽亂子來”。就像獸醫伊萬·伊萬內奇說的:“問題就在這兒。我們住在空氣汙濁、極其擁擠的城裏,寫些不必要的公文,老是玩兒紙牌,這豈不也是壹種套子?至於我們在懶漢、無端找麻煩的家夥和愚蠢而閑散的女人中間消磨我們的壹生,自己說也聽人家說各種各樣的廢話,這豈不也是壹種套子?”的確,想方設法地與大多數人保持壹致,盡量不出頭露面,過著與大多數人同樣的生活,這確實可以使人相安無事地終其壹生,但卻殘害了多少心靈,甚至扼殺了多少天才啊!這樣的生活怎麽會不讓人煩悶呢?長此以往,這樣的生活培養了人的惰性、懶散和無聊。作為深刻洞察俄羅斯人心理特性和民族劣根性的偉大作家,契訶夫除了傾力表現俄國人的奴性及其產生的根源,他還傾註了大量的筆墨表現俄國人的無聊和煩悶。這是他創作中的又壹個非常重要的主題。
“不行,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這句發自肺腑的話應該是契訶夫寫這篇小說的最終目的,是這部小說的最強音,也是他寫作同類小說的宗旨。如果說19世紀的俄羅斯古典大師,如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塑造了壹系列“小人物”的形象(社會底層的小官吏、窮人等),對他們寄托了深切的同情和憐憫,那麽,到了契訶夫這裏情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舉出的幾部小說中的主人公都算是“小人物”,但作家筆端流露出的指責卻遠遠多於同情,是批判,批判他們本身的軟弱無能,指責他們不知自尊,在有權有勢者面前卑躬屈膝。所以說契訶夫表現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妨礙他們成為真正的人的東西,因為在契訶夫的心目中人根本就不可能成為“小人物”,他認為壹個人“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尊嚴”,壹個誠實的人“不可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壹個人不能因為自己地位的卑微而貶低自己的尊嚴,任何壹個人都可以成為大寫的人。在給友人的信中契訶夫寫道:“應該寫這樣壹部小說,表現壹個年輕人,壹個農奴的兒子,壹個從前的小商販,壹個受過官職尊卑教育、吻著神父的手、膜拜別人思想長大的中學生和大學生是如何壹點壹滴地擺脫掉自身的奴隸印記,表現他如何在壹個明媚的早晨醒來,發現自己的血管裏流著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的人的血。”
契訶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中的醫生阿斯特洛夫說過的話代表了作家本人的追求和理想,他說:“人身上的壹切都應該是美好的:面孔,衣服,心靈和思想都應該是美好的。”如果說契訶夫塑造的奴性十足的人物形象更生動,更具說服力,如果說契訶夫最終也沒有塑造出那樣壹個“在明媚的早晨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壹個全新的自由人”的人物形象,那只能說明時代決定了這壹點。契訶夫生活的時代是俄羅斯近代史上最為動蕩、精神與經濟危機最為嚴重的年代,是壹個沒有英雄的年代,俄羅斯的農奴制度雖然在契訶夫降生的第二年就廢除了,但數百年的農奴制度卻在俄羅斯人民的民族特性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絕不是壹朝壹夕就可以根除的。作為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最後壹位古典大師,契訶夫與他的前輩們面臨的是壹些不同的人物,生活的場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更多關註的是當時歷史舞臺上的普通人以及普通人身上的弱點。當把普通人的這種種弱點放在俄羅斯民族歷史的大背景上來考察的時候,他的作品就帶有了更高度的概括性。他把這種種的弱點甚至醜陋展示給讀者,是為了讓讀者警醒:妳自己身上是否有這些弱點,妳自己是不是這樣壹個縮手縮腳、什麽都怕的“套中人”,妳離美好的理想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