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作品被海外有關報刊評介,其作品及理論主張在青年讀者中具有廣泛影響,為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最具影響力的代表性詩人之壹。2010年榮獲中國當代十大傑出民族詩人詩歌獎。
繹沈船詞典
——解析阿爾丁夫·翼人長詩《沈船》的哲學意義
李犁
[沈船]
這是壹條從遠古駛來的大船。船體已經破舊,有些零件也發生了故障。它拉載的是壹個民族,穿過了黑夜和蒙昧,終於獲得了自由和文明。這個民族本身就是壹條大船,有著滄桑和苦難,光榮和夢想,但到了今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迷茫。怎麽讓它走出陰霾,不因為自己的腎虧和哮喘而沈沒,這是船長阿爾丁夫·翼人寫作此詩的目的和意義。作為詩歌顯然這是壹部悲天憫人的大詩。作者用自己充沛的元氣和大氣吟唱它所經歷的黑暗與光明、死亡與誕生、野蠻與文明、屈辱與尊嚴、流血與和平,還有未來與期待。作為撒拉爾族的後裔,翼人主動用他的英雄氣質為這個民族奏壹曲磅薄的史詩。從這個意義來說,它也是更多民族、國家,甚至人類在漫長的歲月中緩緩前行的簡史。所以它的意義越過詩歌本身,進入到對人類的現狀和未來的思考和詰問。為了讓這首深奧的詩歌通曉化,本文試圖從這首詩歌出現最多的關鍵詞入手,我暫且昵稱或戲稱為“詞典”。
[白晝]
白晝在《沈船》前半部是出現頻率很高的壹個詞,與此相近的還有太陽、黎明等。它們隱喻著這條大船要駛去的方向和未來。為了黎明降臨,為了讓白晝更長久甚至永恒,船上的人壹代代付出了血和命的代價。連我們在閱讀時,心都好像被繩索拽得很緊,像走在懸崖上,小心翼翼,每壹腳都要穩準狠。可見翼人在寫作時是很用力的,生怕輕描淡寫不能表達中它的悲壯和艱難。走向白晝,他們滿含熱淚,但又必須承接苦難,準備犧牲,於是他們用“壹顆頭顱還去另壹顆頭顱/去追趕壹只受傷的黑鷹”,然而結果卻是“而西風已過/並為露出本質的白晝”。白晝是頑固的,但比白晝更頑強的是決心和毅力。他們把自己的靈與肉還有期待和希望壹點點夯進黑夜,去兌換比金子還珍貴的光明和未來,這是壹個民族繁衍生息的理由和氣質。《沈船》就是以這樣近乎殘酷的方式表達了人類追求正義幸福和美好的願望和行為。
[黑——]
和此顏色相關聯的有黑夜、黑狼以及絕望、死亡、葬儀等等。這是和白晝相反的壹組詞匯和狀態。它象征人類在追求光明和美好時候遇到的苦難以及必須遭受的仿徨和折磨。這是壹種命運。可是經歷了劫難也不壹定就能得到幸福。有時候犧牲是無效的。然而犧牲和劫難又是不可避免的,就是妳不要它,它也會不請自來,只要妳在船上,只要妳還活著。所以人們在經歷了劫難和絕望甚至死亡的考驗之後,對黑暗和犧牲已經習慣,甚至是樂觀:“沿著寒冷的冬天/在註定死亡的陰影下/風暴襲擊著大片沙漠/卻有壹對戀人苦苦地相愛/但當夜幕降臨時/唯獨留下壹句話:‘我死就死在妳的懷裏’”。這起碼有兩層意思,壹黑暗和死亡嚇不倒渴望光明的人們;二愛情讓人蔑視死亡並使死亡充滿光輝。這就是翼人對黑暗和死亡的回答。應了那句忘記了誰寫的詩句:即使大雪封住了所有的路/也有向遠方出發的人。
[追尋]
這是貫穿在這部長詩中最多的壹個詞。是前兩個關鍵詞的結果和細化。它可以引申出犧牲、殉道者、英雄。這部長詩確實塑造了壹個為了追尋敢於殉道的形象。這形象不是具體的,甚至有點瑣碎和散淡,模糊著卻時時感受到凜然和壹往無前的氣勢和氣概。也許就是作者自己的壹種英雄情結。但追尋什麽呢?目標並不明顯,也許就是生生不息繁衍下去,並且和平和美好。為了這將要遭遇更嚴酷的考驗甚至犧牲。我眼前隱約浮現蘇格拉底和屈原迎風而立的形象。為了堅持思想為了求索真理,不怕任何磨難。他們明白美好的活著是需要無數的死來奠基的,這樣死就是最燦爛的美。像德國詩人哲學家西美爾說的:“死亡是最高的生命,必須以死來作獻祭。”這就是讓濃縮的生命達到最純凈的形式。當然它的前提是信仰,為了信仰去死就是不朽的殉道者。所以作者對於這樣的犧牲是豪邁和柔情的:“如果犧牲是壹部情書/它將是大家最親密的朋友 我的愛人/不管旅途多麽遙遠 燃燒的光焰/正在喚起眾多攢動的人群/躍向最深入 我的玫瑰花園”。
[生命]
與此相關的是我和人。不是敢於犧牲就不珍惜生命。生命就是我,就是人,就是尊嚴和世界的中心。對人的了解,對人類的關懷首先是從對生命的關切和尊重開始。但是在過去的歲月裏,有些生命被壓制成壹種標本,壹種模具,甚至河裏的石頭,河邊的蒿草。所以翼人吶喊:“成千上萬的人要以生命為本/以自由為舞”。他也深情呼喚:“呈現生命的生命呦/妳仁慈的愛巨大無比/令我在燭光下壹次次懷想妳們”。尊重生命,並讓它自由,給它愛,也讓它自由地愛。這其實就是活著的目的和意義,對於所有生命來說(不僅局限於人),還有比自由和愛更崇高的東西嗎?自由和愛是所有信仰和宗教最終要達到的境地。這才是徹底的解放生命,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可問題是到了現在,人早已經失去了人特有的資質,人變得不是“人”了。這是這部長詩壹直掙紮和耿耿於懷的地方。那麽人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存在]
這是這部長詩思索質問的中心。和它關聯的是現在、現狀。這是詩人和哲學家思考的命題。我這裏只取人的存在和現狀來討論。如果像上述詞典所言,人是以自由為基本狀態,那麽現在人早己失去了人的特質。人在異化。現代化的副產品是讓人變得程序化,人的行為基本是互相復制。人腦在萎縮,感覺在遲鈍,靈性在逐漸消失。這樣下來,人將不會思考,不會愛。人將不再是人。這樣人類這支大船就真的要沈沒了。這是翼人最擔心的。所以他在這首長詩裏呼喚人要像人那樣活著。要感覺,要思想,要自我,要愛,要創造。沒有思考的生活就是和豬和機器人壹樣。所以人還要認識自己,繼續追問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像哲學家施勒格爾說:“人應該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和自由來進行壹場革命,最關緊要的就是人要擠出自己的全力去尋找到自己的中心。人要麽就是毀滅自己,要麽就是自我更新,沒有第三條路。”自我更新就是將人還原為人,讓世界回到最初的那種狀態中去。
[時間]
這是這部長詩中讓人焦灼的詞匯。它相對應的是有限與無限。生命的有限與時間的無限註定了人的悲劇性。翼人直接寫時間對人和生命的摧殘:“我以然是我豈能畫地為牢/或許時間的結局/令人難以想象/壹夜間/飛翔的翅膀鮮血淋漓”,還有“時間如此匆忙地離開我的腦門/滑向目不所及的地方”。人是多麽脆弱,不僅在存在面前無能為力,在時間面前也是手足無措。那麽怎麽能讓有限的生命變得主動呢?那就是給時間以生命和美,時間盡管無限,但是很多是無用的相當於垃圾,那麽屬於有效的時間就是給時間填進創造還有美和愛。這樣時間就有了內容,從而生命化了。像哲學家謝林說的“當藝術把持住了人的消逝著的流年時,當藝術以完滿健動的美來表現壹位已把兒女撫養成人的母親時,藝術難道不是把非本質的東西——時間,給取消了麽?完滿的存在——也只有壹剎那。”這就是瞬間化作永恒。因為有了藝術和意義,壹剎那的時間勝過無限。
[家園]
這是翼人壹直在追尋的港灣,也是這艘船離開和要抵達的原因和地方。因為故鄉被打碎,所以要流浪,因為找不到新的家園,船可能就要沈沒。家園是這首詩的開始也是結束。這裏不是給具體生命尋找依靠,而是對“類”,就是部落和民族。“試問何處是我美麗的家園/何處是我肥沃的土地/帶著陣痛和稀有金屬碎裂的夢想/壹躍巨人的頭顱/遙想世紀末金黃的麥穗”。這就是離家漂泊的迷茫和苦澀。那麽方向在哪兒呢?德國詩人生命哲學家荷爾德林晚年把人的最終歸屬定為“返鄉”。他認為最好的家園就是故鄉,是我們出生的地方。人最後的皈依就是“還鄉”。荷爾德林在預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無家可歸之境的同時,也預感到人類必將重返故裏,重返童貞。還鄉就是返回人詩意地棲居的處所,返回與神靈親近的近旁,享受那由於偎伴神靈而激起的無盡的歡樂。這就是詩化的生活,就是詩意的人生(這也是劉小楓對荷爾德林“還鄉”的解釋)。翼人在這部長詩裏也說:“我的回答仍是天人合壹”雖然不明確,但是也隱約感覺到要回到當初,擁抱自然,並認為這是最詩意的棲所。
[愛]
這是這部長詩最清楚地指向。也是翼人認為拯救沈船的藥方。不論是個體的生命還是民族,都應該具有並堅持這種品格。愛是動力,也是人與人、民族與民族、人類與世界之間和諧劑。愛能讓戰爭停止,能抹平仇恨,能讓沈船新生:“在過去的歲月裏/我們親如手足”,“歡呼吧我的子民們/是妳們拯救了又壹個民族的精靈/看到眼前的現實風風火火/正在化為重天的麗日/我的心已得到片刻的寧靜”。這就是愛的力量。在現代人普遍迷惘,甚至沒有了思考思想還有信仰和方向的時候,愛就是他們的宗教和神話。愛給他們勇氣和熱情,愛讓他們自我更新,讓他們找回自我,重拾靈性。但只有愛是不夠的。因為愛只是基礎,是人成為人的最基本的元素,處於人的守勢,屬於溫飽階段。人要發展,還需要有更大的意義和理念來支撐自己,來揭開人生的秘密,來給世界更大的價值。這就是理想或者信仰,就是詩歌中稱之為的神,人需要有壹個自己崇尚並為之願意獻身,而且對別人和世界有益的大於自我的神。
[神]
在這部長詩中,也稱之為夢、理想。它是翼人寫作此詩的動機和推動力。神不論是對翼人還是世界,它都是壹種救贖。救贖自己的靈魂,拯救危機的世界。人不能活得太平庸,太自我,太放任,人要給自己的生命設計個意義,這個意義就是人生活下去的中心和根據,這就是人心中的神。對於翼人來說這個神還是詩,因為詩高於我們的生活,猶如我們仰望的神。他用詩歌來推動銹跡斑斑的古船,用詩歌去照耀還蒙蔽還黑暗還寒冷的心靈,讓詩鋒利自己的感覺,讓感性變得更敏銳,讓人的心靈變得更偉大,也讓人的胸懷更遼闊和溫暖。這神有時高高在上俯視妳;有時又像母親壹樣溫暖,像情人壹樣柔情。詩人在烤熱自己的同時,也用它去溫暖更多人的心靈。像施勒格爾說得:“詩的任務不在於維護自由的永恒權利,去反抗外部環境的暴虐,而在使人生成為詩,去反抗生活的散文(指平庸和低俗)。追求詩,就是追求自由,詩的國度本身就是自由的國度。”這就是神的光芒和必然,也是翼人寫作此詩的宗旨。
[翼人]
壹個青海高原的漢子,壹個用詩歌為民族命名的撒拉爾族詩人。他擁有大的視野大的氣度。所以他對這類大而沈重題材舉重若輕。這種題材很容易寫得大而空,或者撲朔迷離。但翼人的品質讓他把這首大歌唱得結實而低沈,甚至有點憂傷有點沙啞。前半部像嗩吶吹出的江河水,在高山峽谷中或蠕動或直沖;後半部像在平原大河中揚帆,昂揚而疾速。中間還有間或的停留和修修補補。可貴的是翼人能從小的細節出發,來表現宏大的題材,這就使詩歌離我們很近,有了可把握性;同時從身邊熟悉的具體的意象入手,表達神聖和神性,就使詩歌有了親切感;而更可貴的是他的表達和抒情都是很溫軟甚至深情的,有時淚花閃爍,這樣的方式表現悲壯,讓悲壯有了溫暖和人間的味道。當然如果要求更高壹點,還需要翼人在構思時,在整體與每個章節的安排上更有設計,壹個章節壹個主題,章節間成遞進關系,這樣主題會更明確清晰,也就避免因隨意造成壹些內容的重復和淩亂。壹點建議而已,完全可以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