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麽,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著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壹件,希望妳能明白:對妳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中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 我說,“另壹件呢?”
“希望妳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妳身邊待過。可能壹直記住?”
“永遠。” 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
盡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壹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裏,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的地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記憶統統堆在那裏而化作壹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碎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
很久以前,但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壹下直子的念頭,卻連壹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壹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來那第壹行。 壹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 ,就像壹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現在我明白了: 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 。並且發覺, 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 。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妳能記住我,記住我曾經這樣存在過。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壹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壹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臺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裏,都存在著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小塵土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遊離於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生(或死)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壹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 在17歲那年5月壹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
我在切身感受那壹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裏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受到, 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 。但無論我怎樣認為, 死都是深刻的事實 。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復著這種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年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她(直子)所希求的並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 而我只能是我,於是我覺得而有些愧疚 。
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註視我的眼睛,那並無什麽原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我便產生無可名狀的寂寞、淒苦的心情。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麽,卻又無法準確地訴諸語言。不, 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裏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 。
(永澤)“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勞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我)“那妳為什麽還那麽賣力氣?”
(永澤)“妳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壹本書寫過賭博吧?同壹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妳明白嗎?...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壹帶東遊西逛,飲酒作樂。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壹樣。我們轉眼間就可以發泄,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 所謂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妳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揮這種能力的場所,妳能默默通過不成?”
(渡邊給直子的信) 我想,或許我們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們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們才繞了許多彎路,或在某種意義上已誤入歧途 。
這封信(直子的心)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同壹性質的悲哀。這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也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壹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移過,其語言卻未能傳入我的耳底。
我本來盼望校園9月份壹舉報廢才好,不料到校壹看,居然完好無缺。圖書館的書沒被掠奪,教授室未遭破壞,學生會的辦公樓未經燒毀。我不禁為之愕然:那幫家夥到底幹什麽來著!
罷課被制止後,在機動隊的占領下開始復課。結果首先出席的竟然是曾經雄居罷課領導高位的幾張嘴臉。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做筆記、叫到名字時也當即應聲。咄咄怪事!因為罷課決議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沒有宣告罷課結束,不過是大學引進機動隊搗毀了壁壘而已,在理論上罷課仍在繼續。宣布罷課決議之時他們那樣地慷慨激昂,將反對派(或表示懷疑的)學生或罵得狗血淋頭,或引起圍攻不休。於是我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何以前來教室而不繼續罷課,他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他們害怕因缺課過多而拿不到學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麽解散大學,想來令人噴飯。如此卑劣小人,唯有見風使舵投敵變節之能事。
我說木月,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這幫家夥壹個不少地拿到大學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余力地構築壹個同樣卑劣的社會。相當壹段時間裏,我決定即使去上課,點名時也不回答。我也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意義可言,但如果不這樣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這樣壹來,我在班裏便愈發孤立了。
9月第二周,我終於得出大學教育毫無意義的結論。於是,我打定註意,把上大學作為集訓: 訓練自己對無聊的忍耐力 。因為現在縱令退學,到社會上也無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學校聽課、做筆記,剩下的時間到圖書館看書或查資料。
壹如往日的校園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許久後重新觀望這光景的時間裏,我驀然註意到壹個事實:每個人無不顯得很幸福。至於他們是真的幸福還是僅僅表面上如此,就無從得知了。但無論如何,在9月間這個令人心神蕩漾的下午,每個人看來都自得其樂。而我 因此而感到平時所沒有過的孤寂 ,覺得唯獨我自己與這光景格格不入。
說實在話,這時我對女孩困覺已無多大興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揚揚的新宿街頭東張西望三個半小時之久,目睹著人們釋放出來的由性欲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種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覺得自己本身的所謂性欲簡直猥瑣得不足掛齒。
“喜歡孤獨?”她(小林綠子)手拄著腮說,“喜歡壹個人旅行,喜歡壹個人吃飯,喜歡上課時壹個人孤零零地單坐?”
“ 哪裏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亂交朋友罷了 。那樣只能落得失望。”(渡邊)
“我說,外務省高級考試的復試是怎麽壹回事?參加的人全是像妳這樣的?”(我)
“不見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變態者。想撈個壹官半職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料。這不是我信口胡謅,那幫家夥連字都認不全幾個!”(永澤)
“那妳為什麽還要進外務省呢?” (我)
“原因很復雜。” 永澤說,“例如喜歡出國工作啦等等。不過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壹番自己的拳腳。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廣大的天地裏去,那就是國家。我要嘗試壹下在這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中,自己能爬到什麽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嗎?”
“聽起來有點像做遊戲似的。” (我)
“不錯,差不多就是壹種遊戲。我並沒有什麽權力欲金錢欲,真的。或許我這個人粗不可耐剛愎自用,但哪種玩意兒卻是半點都找不到我頭上。就是說,我是個沒有私欲的人, 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廣闊無邊而險象環生的世界裏顯壹顯身手罷了 。”
“也沒有什麽理想之類的東西嗎?”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中無需那種東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 行為規範 !”
……“永澤君,妳的所謂人生規範是怎麽壹種貨色?”我問。
“就是當紳士。 紳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
“在我見過的人當中,妳是最特殊的。”我說。
“在我見過的人裏邊,妳是最地道的。”他說。
在瘦長個子散發傳單時,黑圓臉登上講臺發表演說。傳單上以將任何事情壹律簡單化的特有筆法寫道:“粉碎校長選舉陰謀”,“全力投身於全學聯第二次總罷課運動”,“砸爛日帝——產學協同路線。”立論堂堂正正,措辭亦無可厚非,問題是文章本身卻空洞無物。既無可信性,又缺乏鼓動人心的力量。黑圓臉的演說也是半斤八兩,壹排陳詞濫調。旋律照搬照套,唯獨歌詞的連接處略有改動。我暗自思忖: 這夥小子的真正敵手恐怕不是國家權力,而是想象力的枯竭 。
(小林綠子)“因為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所以才壹次課都沒曠過。 心想怎麽能敗下陣去!壹旦敗下陣豈不壹生都報銷了 !我生怕自己壹旦敗陣後就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高燒39度,我爬也要爬到學校去。老師說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謊說沒關系,硬是逞強。就這樣我得了壹張不遲到不缺席的獎狀,還有壹本法語詞典。也正因為這點,我才在大學裏選學德語。我就是橫豎都不願領那所高中的情分!這還真不是開玩笑。“
“6月份戒(煙)了。”(我)
“幹嘛要戒?”(小林綠子)
“太麻煩了。譬如說半夜斷煙時那個難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妳這人,屬於喜歡追求事理的那類性格,肯定。”
“也許。”我說,“說不定因為這壹點我才不怎麽討人喜歡,以前就這樣。”
“ 那是由於:在別人眼裏,妳是個不被喜愛也覺得無所謂的角色。或許有些人對妳這點感到棘手也未可知 。“
那是壹個溫柔而安然的吻,壹個不知其歸宿的吻。假如我們不在午後的陽光中坐在晾衣臺上喝著啤酒觀看火災的話,哪天我恐怕不至於吻綠子,而這壹心情恐怕綠子也是相同的。我們從晾衣臺上久久地觀看著光閃閃的房脊、煙和紅腦袋蜻蜓,心情不由變得溫煦、親密起來,而在無意中想以某種形式將其留存下來,於是我們接了吻, 就是這種類型的吻 。
(直子)和他們交談起來, 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許多方面竟是那樣無知,而意識到這點又是那樣令人愜意 。
(直子)我們住進這裏(療養院)的目的,並不在於矯正這種反常而在於適應它。我們這些人身上的問題之壹,就在於不能承認和接受這種反常。正像我們每壹個人走路無不有其習慣姿勢壹樣,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對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習慣性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並非當即可以奏效的。我們或許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順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 無法確定由這種反常特性所引發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 ,而且為了對其避而遠之住進這裏。只要身在這裏,我們便不至於施苦於人,也可以免使別人施苦於己。這是因為,我們都已認識到了自己的反常,這是完全有別於外部世界之處。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數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 而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反常則恰恰成了前提條件 。我們在此靜靜地生活,避免互相傷害。
世上是有這種人的:盡管有卓越的天賦才華,卻承受不住使之系統化的訓練,而終歸將才華支離破碎地揮霍掉。
因為不付出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訓練,在寵愛中忘乎所以。小時候憑點小聰明,沒用功也彈得不錯,對此大家免不了誇獎壹番,於是本人 便把用功看成了無聊勾當 。
“渡邊君,妳能夠完整地揭示出英語現在假定形和過去假定形的區別?”綠子突發奇想。
“我想沒問題。”
“那我問妳壹句,這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
“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倒談不上多少。”我說,“不過我想,與其說具體有何用處,莫如說它是壹種 訓練 , 訓練我們更加系統地把握事物 。”……“我沒妳那麽好的直感,就要在某種程度上掌握系統考慮事物的方法,就像烏鴉往大樹洞裏貯存玻璃片壹樣。”……“因人而異。有的人有用處,有的人沒用處。說到底,它是壹種訓練,有用處與否倒是次要問題。”
“妳對人生沒有產生過恐怖感?”我問。
“我說,我並不那麽傻。”永澤說,“固然,有時也對人生懷有恐怖感,這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並不將它作為前提條件加以承認。我要百分之百地發揮自己的能力,不達到極限決不罷休。想要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這樣生存下去。不行的話,到不行的時候再行考慮。反過來想, 不公平的社會同時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會 。”
“這話倒是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吧。”我說。
“不過,我並不是仰臉望天靜等蘋果掉進嘴裏,我在盡我的壹切努力,在付出比妳大十倍的努力。”“所以,有時我環顧世人就氣不打壹處來——這些家夥為什麽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還牢騷滿腹呢?”
我驚訝地看著永澤的臉:“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個沒完,莫不是我看錯了?”
“ 那不是努力,只是勞動 。”永澤斷然說道,“我所說的努力與這截然不同,所謂努力,指的是主動而有目的的活動。”
1969年這壹年,總是令我想起進退兩難的泥泥沼——每邁壹步都幾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滯重而深沈的泥沼。而我在這片泥沼中氣喘籲籲地挪動腳步,前方壹無所見,後面渺無來者。只有昏暗的泥沼無邊無際地延展開去。甚至時光都隨著我的步調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邊的人早已經遙遙領先,唯獨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沼中艱難地往來爬行。我之所以壹步步挪動步履,只是因為我必須挪動,而無論去哪裏。
“不要同情自己!”永澤說,“ 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幹的勾當 。”
“餅幹罐不就是裝有各種各樣的餅幹喜歡的和不大喜歡的不都在裏面嗎?如果先壹個勁兒地挑妳喜歡的吃,那麽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歡的。每次遇到麻煩我就總這樣想:先把這個應付過去,往下就好過了。 人生就是餅幹罐 。”(綠子)
我們通過生而同時培育了死,但這僅僅是我們必須懂得的哲理的壹小部分。而直子的死還使我明白:無論諳熟怎樣的哲理,也無以消除所愛之人的死帶來的悲哀。無論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以排遣這種悲哀。我們唯壹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
現在在閱讀喬布斯的自傳,也會定期上傳壹些自己覺得有意義的讀書劄記。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