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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求沈石溪《殘狼灰滿》的原文

第壹章

灰滿側臥在淺淺的雪坑裏,舉起身體右側那條後腿,在空中蹬了蹬,膝蓋下那截兩寸長的腳爪就像被風折斷的蘆葦穗壹樣,左右晃蕩了兩下,滴下壹串血粒,火燒般地疼。歐,它絕望地長嗥了壹聲。假如僅僅被臭野豬咬裂了腿骨,它還可以爬到箐溝去用尖尖的嘴吻挖幾株龍血丹的根根,嚼得糜爛,和到稀泥裏,敷在傷口上,是有希望把腿重新接好的。狼也有自我救治的傳統醫術。但是,現在它的腳爪不是壹般性的折裂,而是徹底斷了,不僅尺骨和橈骨斷成兩截,筋脈血管也都被咬斷,只連著薄薄壹層皮囊。它明白,即使它把整個身體都埋進龍血丹的藥泥去,也救不了這只腳爪了。

它凝望著日曲卡雪峰漸漸西墜的太陽,壹顆狼心劇烈地顫抖著,有壹種在千仞絕壁上不慎踩滑了壹塊石頭失足跌了下去的恐懼。

狼是以剛強和兇悍著稱的動物。日曲卡山麓的獵人都說狼是老樹根根做的神經,花崗石雕刻的骨肉,以此來形容狼堅韌不拔的意誌。狼不像人那樣嬌嫩,也不像羊那樣脆弱。假如灰滿只是斷了右後腿那截腳爪,它不會絕望的。狼可以用三條腿走路,也可以用三條腿奔跑。狼撒尿時會蹺起壹條腿來,其實就是對跛腳生活的壹種演練。快速奔跑時,四條狼腿裏也總有壹條閑置不用,靠三條腿運動向前,這也是壹種防患於未然的措施。獅虎熊豹這樣的猛獸壹旦斷了壹條腿,就會走路趔趄,嚴重影響狩獵的速度。這方面它們比狼差得多了。

狼的這三條腿行走的天賦,既非老天爺的特殊照顧,也不是造物主的慷慨恩賜,而是在嚴酷的叢林生活的壓力下進化而來的壹種生存技巧。狼是兇猛的食肉獸,但和獅虎熊豹相比,狼的體格就顯得太小了。羚羊馬鹿這樣的食草動物面對孟加拉虎或雪豹會聞風喪膽魂飛魄散,但遭遇到狼,特別遭遇到離群的孤狼,雖然也會害怕也會驚恐不安,卻不肯放棄死裏求生的幻想,即使狼牙狼爪無情地落到身上,也困獸猶鬥。老虎咬住獵物的後頸椎,強壯的虎腭用力壹擰就可以在極短的瞬間把獵物弄得窒息昏死,而狼就要麻煩得多。狼牙雖然尖利,但狼腭不夠孔武有力,無法壹下子就把獵物的頸椎擰斷,免不了要有壹場殊死的拼鬥。最終當然是狼獲勝,卻不能排除在搏殺過程中狼自己也受到某種程度的傷害。被咬斷壹只腳,是狼身上最常見的報應。犬科動物的爪子不像貓科動物那樣有副銳利如尖刀的指甲,狼腳又細,窮途末路的獵物情急之下,極有可能就咬住了狼腳,即使是只啃食漿果和草莓的松鼠,在這種時候鼠牙也變得鋒利起來,能活脫脫把含在嘴裏的狼腳咬下來。

殊死的搏殺,誰也不會口下留情講客氣的。

在人類的想象中,野生動物尤其是食肉類猛獸個個都健壯漂亮,渾身上下沒有缺陷。這是壹種幼稚的誤解。叢林裏的野生動物生活的環境比人類嚴酷得多,因傷致殘的比例也要比人類大的多。瞧瞧古戛納狼群就知道了,成年大公狼起碼有壹半是掛過彩的,寶鼎的嘴就是被鹿蹄蹬豁了壹個大口子,再也閉不緊了,什麽時候都露出白亮亮的犬牙,滴淌著透明樹脂般的又粘又稠的口水,成了豁嘴狼;哈鬥和飄勺左前腿都短了壹截,哈鬥的腳爪是被獵人捕獸鐵夾夾斷的,飄勺的腳爪是被壹只憤怒的母山貓咬斷的;還有老公狼庫庫,右臉和右耳以 及右邊的半塊頭皮,都被狗熊的巴掌撕掉了,露出灰白的頭蓋骨,從右側望去,簡直是壹具骷髏這算不了什麽,生活嘛,總要付出代價的。

灰滿是古戛納狼群中的現任狼酋。在以弱肉強食為唯壹法律的狼群裏,只有最強壯最勇敢的大公狼才能當上狼酋。灰滿身坯高大,從鼻尖到尾尖全身毛色灰紫,就像天上壹團蓄滿雷霆蓄滿閃電蓄滿暴雨蓄滿冰雹的烏雲。假如此時它僅僅是斷了右後腿那截腳爪,它會連哼都不哼壹聲,弓腰曲背蜷縮起身體,用自己的狼牙把自己腿上那截毫無希望的腳爪噬咬下來,免得成為累贅。它會忍著斷肢的疼痛,照樣站在狼群的前列,率領眾狼在日曲卡山麓闖蕩獵食。它有足夠的勇氣顯示狼酋非凡的風采。

灰滿心裏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產生。它報廢了,站不起來了,當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會性群居動物,不能沒有首領,不然就會變成壹盤散沙。

好幾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閃閃發亮,比餓著肚皮在雪地裏瞧見了小羊羔還要興奮。人類把費盡心機往上爬的家夥比喻為野心狼,並非憑空栽贓誣陷。狼群中經常爆發為爭奪地位而戰的血腥撕咬,可以這麽說,所有的公狼都是社會地位的角逐者。灰滿知道,此時此地覬覦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滿躺臥的淺淺的雪坑旁,有壹座隆起如龜甲的雪包。登高是權力的像征,按照古戛納狼群的行為規範,壹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視眾狼,長嗥三聲,沒有誰撲上來爭搶,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寶鼎朝像征著狼酋高位的雪包躍了兩步,突然猛地剎住腳,扭頭跑回樹林,似乎撞著了壹堵無形的墻;跛腳哈鬥圍著雪包繞了小半圈,也壹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後有壹支獵槍正瞄準它;骷髏庫庫壹口氣躥上雪包,在頂上才逗留了幾秒鐘,不見誰來攆它,卻連滾帶爬地撤了下來,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穩。還有幾匹大公狼妳瞧著我我瞪著妳,忸忸怩怩的似乎不好意思跳出來逞能。

這些家夥怎麽變得謙虛起來了?不,謙虛這兩個字在狼的生存詞典裏是永遠找不到的。灰滿當過半年狼酋,對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這些家夥之所以在做夢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躕不前,唯壹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內陀是古戛納狼群中出類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潔白如雪,集黑夜恐怖與冰雪冷酷於壹身。這家夥肩胛上長著鵝蛋大小壹塊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這壹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這麽個奇怪的名字。它身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個肩胛,壯實整整壹圈,同灰滿不差上下。灰滿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絕活。灰滿善撲,曾從幾丈高的山崖上撲倒過壹頭藏在絕壁間的巖羊;內陀善咬,曾壹口咬斷正在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還在世時,它灰滿和肉陀就是古戛納狼群中並駕齊驅平分秋色的雙傑。個體雄性之間社會地位越接近其緊張度就越高,它灰滿和肉陀當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處,都恨不得壹口把對方吞了,因有狼酋波波管束,誰也沒敢輕舉妄動。波波壹死,惡鬥立即開始。誰都想自己去填補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誰都想把對方踩到腳底下。好險哪,灰滿雖然體格、膽魄和爭奪高位的意誌都不亞於肉陀,但那時它已經斷了壹只前爪,撲咬起來到底受點影響,在肉陀淩厲的攻勢下,差點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納河西岸邊展開了惡鬥,那段河岸的地勢特別險峻,沒有平緩的金沙灘,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腿彎和脖子已被咬傷,流著血,在河岸的怪石間且戰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夢就要破碎,突然,發生了意外,肉陀取勝心切,窮兇極惡連續撲咬,最後壹下沒撲準,踩在壹塊長滿青苔的圓石上,咕咚壹聲滑進河去。狼不是兩棲動物,狼是陸上猛獸,不諳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還漩著渦紋;肉陀在水裏吃力地劃動四肢,企圖爬上岸來。灰滿才不是那種會給對手以喘息機會的大傻瓜。兩雄相鬥,沒有君子,它趕到肉陀企圖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勞地守著,等到肉陀嘴爪並用好不容易上半個身體攀上岸來,它照著那只水淋淋的狼頭毫不客氣地就是壹口。肉陀立足未穩,為了躲過致命的噬咬,不得不松開爪子跌回河裏去。形勢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它灰滿占盡上風,輕松得就跟玩兒似的。肉陀在河裏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濕了,傲骨泡酥了,威風泡沒了,灌了壹肚子涼水再也沒有胃口來爭勇鬥狠了,終於像條死狗似的趴在河邊的壹塊卵石上,嗚嗬嗚嗬朝它發出求饒的哀嗥可以這麽說,半年前在古戛納河西岸那場狼酋高位的爭鬥中,灰滿能贏肉陀,起碼有壹半屬於僥幸。現在它報廢了,狼心壹桿稈,誰心裏都清楚,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屬。

肉陀就在灰滿正面十多步遠的壹叢枯萎的牛蒡裏,後肢盤攏蹲坐著,壹會兒舔舔前爪,壹會兒梳梳腹毛,神情閑適安詳。這家夥刁鉆得很,肯定在心裏頭仔細掂量過了,古戛納狼群中沒有壹匹大公狼是它的對手,料定誰也不敢跳出來同它爭搶狼酋位置,所以才從容不迫,壹點也不著急。

半只太陽沈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後了,肉陀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在眾狼迎候的眼光中,邁動輕盈的步子躥上雪包,仰天長嗥三聲。噢--噢--噢--聲音尖厲高亢,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久久在山谷回蕩。

狼們壹個賽壹個地發出嗥叫,歡呼新狼酋的產生。有好幾匹母狼攜帶著狼崽登上了雪包,謙恭地舔肉陀的體毛,表達自己對新狼酋的心悅誠服。這家夥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狼酋,白撿了個便宜。 第二章

狼群在新狼酋肉陀的率領下,以灰滿為軸心,圍成壹個不規則的圓,緩慢地繞著圈。這是狼的告別儀式。它們很快就要離去了,這裏不是野狼谷,狼群不可能為了壹匹廢狼在這裏長久逗留的。灰滿心裏很清楚,狼群壹旦離去,它即使僥幸不被虎豹豺狗猞猁這類猛獸吃掉,也會變成壹具餓殍的。狼群向它告別,等於是在向活的遺體告別。

灰滿用眼光召喚著狼群中那匹叫黑珍珠的母狼。

黑珍珠兩歲半年齡,長脖細腰,體態婀娜,尖錐形的唇吻光潔無斑,壹身漆黑的狼毛柔軟細密,閃閃發亮,真像壹顆黑珍珠。灰滿當上狼酋後,黑珍珠忠誠地跟隨在它尾後,形影不離。它也打心眼裏喜歡黑珍珠,寧可自己挨餓,也要設法讓黑珍珠吃飽。古戛納狼群中每壹匹狼都曉得黑珍珠是它灰滿已經號準了的配偶。要不是眼前這場災難,等到春暖花開的發情季節,黑珍珠必定成為它灰滿的終身伴侶。

灰滿並不奢望黑珍珠會打破常規離開狼群長久地陪伴在自己身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道理就像不可能把月亮當餡餅吃進肚裏去壹樣簡單。狼是很現實的動物,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甭指望壹匹青春嬌美的母狼會為壹匹已經報廢的公狼犧牲自己的利益,不管它們之間過去的感情有多深。灰滿只希望黑珍珠能從隊列裏走出來,走到它身邊,用黑緞子般的狼尾巴輕輕拍打它還在流血的右後腿,用溫暖的狼舌舔舔它的額頭,表示出壹點悲憫和愛憐,給它壹個依依惜別的眼神,它就滿足了。它落難了,它報廢了,它馬上就會成為甩甩第二,它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同情、安慰和愛撫。

它死死地盯住黑珍珠,眼都望酸了,黑珍珠像什麽也沒感覺到似的,既沒跨出隊列向它靠近,麻栗色的瞳仁裏也沒表現出特別的惋惜與眷戀。

它委屈地沖著黑珍珠嗥叫了壹聲。

它之所以會被臭野豬的獠牙咬斷腳爪,主要是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豬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豬脖子,這時,黑珍珠也躥了上來,摟住壹只豬後蹄拼命噬啃。公野豬長著壹副猙獰的獠牙,脾氣暴躁,兇蠻無比,使勁擺動碩大的豬頭,齜著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風般激烈的廝殺中,黑珍珠只顧噬啃豬蹄,渾然不知大禍臨頭。假如聽任瘋狂的公野豬將獠牙咬下去,即使不能壹口咬掉黑珍珠半爿腦袋,也起碼報銷半張狼臉,剎那間壹代絕色美狼就會變成慘不忍睹的醜八怪。灰滿趴在公野豬背上,這壹切看得清清楚楚,來不及多想,在野豬獠牙觸碰到黑珍珠的壹瞬間,伸出自己右後爪閃電般地搗進兇光畢露的豬眼。壹只豬眼像魚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豬怪叫壹聲,放棄了去咬黑珍珠腦殼的企圖,猛壹擡頭,擎著鋒利的獠牙朝灰滿還刺在野豬眼窩裏來不及拔脫的狼爪咬來;這臭野豬動作出奇地快捷,灰滿想縮回爪子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哢嚓壹聲響,右半邊身體變得麻木,從野豬背上栽落下來。零 點看書這時,後面的狼群已追趕上來。起跳撲躥,在空中編織壹張恐怖的網,罩向臭野豬要是早知道黑珍珠會這般寡情絕義,它根本就不該冒險去搗野豬的眼窩的,就讓野豬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張臉好啦,少了半張臉的醜母狼與骷髏庫庫倒剛好配成壹對。它灰滿身為狼酋,還愁找不到年輕美貌的小母狼嗎!

唉!現在後悔也晚了。

古戛納狼群離去了,山窪壹片寂靜。暮色蒼茫,凜冽的寒風吹得枯葉和積雪在地上打旋,仿佛是壹群群白蝴蝶和壹群群黃蝴蝶在聚會。

灰滿躺在淺雪坑裏,壹動不動。傷口還在流血,按理說,它可以爬到山窪去尋找能止血療傷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點血,但它不願白費這點力氣。傷口養好了,也難逃壹死。這血要流就流吧,也許早點流盡了更好,可以縮短茍活的痛苦。黃鼬軟耷耷的脖頸垂在雪地上,無力地哀嗥著。

就在這時,灰滿在山岬的拐角望見前面不遠的壹顆老橡樹下躺著壹頭被暴風雪凍死的黃牛。它興奮地叫起來。狼群湧向死牛,對黃鼬不再感興趣。

黃鼬僥幸地躲過了被同類吃掉的劫難。

也許這又醜又蠢的小母狼以為它灰滿是有意相救。這倒不錯,等於白撿了壹筆感情債。

其實,灰滿當時並沒想到要救黃鼬,在這節骨眼上見到凍死的黃牛,純屬偶然;興奮地狂叫起來,也是在饑餓時喜遇食物的壹種常態。至於後來整個狼群飽啖了壹頓冰凍牛肉後,它銜了壹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壹息的黃鼬面前,純粹是做了壹次順水狼情。這根牛尾巴多少還有點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壹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餓暈的黃鼬重新有力氣站了起來。

從此,灰滿覺得黃鼬對它的態度很有點古怪,黏黏呼呼的總愛在它身邊轉悠,好幾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興頭上,黃鼬便在壹旁莫名其妙地壹聲又壹聲發出淒厲的嗥叫,這真令狼敗興。後來,這不知趣的小賤狼越來越惹它心煩了。就是前兩天吧,它在剛開凍的小溪邊用細長的舌頭卷食清泠泠的水,小賤狼又來了,厚臉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塊巖石上想同它***飲。假如跳上來的是黑珍珠,它會歡天喜地地把位置讓出來的,這溪水會變得像摻進了蜂蜜般甜;但跳上來的是黃鼬,這溪水像摻進了馬尿般酸臭。它忍無可忍,朝剛剛落到巖石上還立足未穩的黃鼬猛力頂撞,黃鼬猝不及防,跌進冰涼的溪流裏,嗥叫著飄出好幾十米遠才掙紮著爬上岸來,水淋淋像只落湯雞,凍得渾身觳觫,打了兩天噴嚏。

這是咎由自取,灰滿連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懶得施舍半束。

這以後,黃鼬算是有了點自知之明,不再涎著臉往它身邊鉆了,而是離得遠遠的瞅著它。

沒想到,當它傷殘落難時,黃鼬卻會從遠遁的狼群踅回山窪來反哺給它肉糜。

假如此時從狼群跑回來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滿會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遺憾的是,來者是眾狼不屑壹顧的黃鼬,意義顯然就打了對折。那天,黃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覓食去了,灰滿在樹洞裏憋得難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鮮空氣。樹洞旁有壹小片野蕁麻,泡在嫩黃的蕁麻叢裏曬曬春天的太陽,既隱秘又愜意。就在這時,壹頭母崖羊領著壹只小羊羔從老榆樹背後轉出來,跑到離蕁麻二三十步遠的草地裏。這是壹片碧綠鮮嫩被羊視為珍饈佳肴的馬鹿草。野蕁麻擋住了母崖羊的視線,背著風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滿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滿處在下風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鉆進它的鼻孔,饞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無損的,憑著現在這個有利地形,這只長著壹身淺棕色絨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臍線還沒脫掉的小羊羔子絕對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從蕁麻中猛躍上去,朝母崖羊狂嗥壹聲,趁母崖羊驚駭楞神的當兒,來個聲東擊西,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收拾掉羊羔。羊羔的頭頂沒有讓狼頭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壹咬即化。等母崖羊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裏了。說不定還可以來個順手牽羊,把母崖羊也撲倒了。可現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綁起來,它灰滿是連根羊毫也撈不到的。

羊羔大概吃飽了,粘在母崖羊身上,細柔的脖頸在母崖羊背上廝磨,又磨出許多容易讓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著鼻饞嘴饞眼饞心饞,卻無法捉來解饞,對灰滿這樣心高氣傲的大公狼來說,真是壹種難以忍受的折磨,壹種天底下最嚴厲的酷刑。

既然自己沒能耐咬斷羊羔的脖子,幹脆把它們嚇唬走算啦,灰滿想,眼不見心不煩嘛。它歪歪地站起來,顛顛躓躓地走出野蕁麻,噢地朝那對羊母子嗥叫壹聲,同時也噴濺出去壹股野狼血腥的氣流。

對哺乳類動物來說,聲音是壹種形像,氣味也是壹種形像。

咩,母崖羊驚跳起來,撒腿就跳。小羊羔驚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後面。母崖羊跑出十幾丈遠,突然急遽轉身低頭亮出壹對彎刀似的羊角作抵架狀。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壹種經驗性反應。壹般情況下,此時野狼差不多快撲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制狼殘忍的噬咬,以掩護羊羔逃遁。

灰滿既不會撲,也無法咬,還站在蕁麻地前。蕁麻地平平坦坦,它身體傾斜,無法掩飾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勢。

母崖羊眼神由驚慌變得驚奇,滴溜溜在它傾斜得十分厲害的身體上打轉。灰滿火冒三丈,又扯緊脖子嗥了壹聲。這頭善於察言觀色的母崖羊只是條件反射地朝後跳了壹步,整個身體呈壹種拔腿逃竄的姿勢,羊頭卻扭轉向著它,那雙賊忒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體,大有看不穿秘密決不罷休之勢。

灰滿又聲嘶力竭地發出壹串嗥叫。

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勢,羊頭扭正,面對面佇立在離它十幾步遠的地方。這長著大彎角的山精靈,壹定是看出它殘疾的缺陷來了。瞧那雙羊眼,已沒有驚恐惶惑,寧靜得就像壹潭秋水。

妳是什麽玩意兒,狼的食譜,聞見血腥就會暈倒的羊,竟敢在狼面前不逃之夭夭!灰滿氣得狼血沖上腦門,壹瞬間忘了自己是匹四條腿長短不齊的殘狼,猛力壹蹬,撲躥過去想教訓教訓這頭不自量力的該死的母崖羊。它確實也躥出去了,卻十分可憐地才躥出兩尺遠,更糟糕的是,由於兩條腿長短參差不齊,力量不均勻,撲躥的角度歪得離奇,身體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個圈,不像是直線撲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腳舞。四爪落地,又沒辦法站穩腳跟,滾了兩個斤鬥。它那殘疾的缺陷和尷尬在羊的面前暴露無遺。

母崖羊褐色的瞳仁裏閃過壹道譏誚的光,用沈穩的咩聲把小羊羔喚到身邊,大模大樣地走回那塊翡翠般碧綠的草地,得意地啃食著馬鹿草。

對灰滿來說,這無疑是壹種挑釁,壹種忤逆,壹種食草動物對食肉動物的犯上作亂。它覺得自己狼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它咆哮著連滾帶爬地追趕母崖羊。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踐踏它的自尊心,羊臉似笑非笑,沒有壹點恐懼表情,待它氣喘籲籲地滾到羊蹄前,便輕盈地踏著碎步避開,好像在玩捉迷藏的遊戲。連小羊羔也似乎學會了怎樣戲弄它,靜靜地臥在草叢中,不急不躁,等它曲著四只膝蓋爬到面前,突然壹個魚躍從草叢中蹦起來,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壹會兒,灰滿累的精疲力盡,口角泛著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癱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圓,才領著小羊羔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山崖。

黃鼬嘴裏叼著壹圈腸子,踏著夕陽興沖沖地回窩來了。這圈牛腸雖然顏色泛白,已不那麽新鮮了,但還沒有腐爛發臭。這是近兩個月來最好的夥食。天曉得這小賤狼是怎麽弄到這圈牛腸的,也許是山民剽牛後扔棄不要的垃圾,也許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賤狼得意洋洋地把牛腸吊到灰滿嘴邊。

灰滿把頭扭開了。

它不想吃,它氣都氣飽了。可惡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讓它明白了這樣壹個殘酷的現實:它的傷口雖然養好了,但它這壹生還是完蛋了。它只能靠黃鼬捉來山老鼠或撿來腐肉才能茍活,它只能窩在這個黑黢黢的樹洞裏過壹輩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螻蟻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鱉蟲不是土撥鼠不是穿山甲,不習慣整天窩在洞裏頭;它也不是鬣狗和禿鷲,只要有壹點腐肉就滿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歡瞪著那雙讓食草動物心驚膽戰的白眼,到廣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訪羊群,它喜歡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後的蹦跶躥跳,那是鮮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塊前的最後輝煌,如舞如蹈,驚心動魄;它喜歡嗅聞被濃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氣,如蘭如麝,賞心怡神。看來,這樣的生活跟它灰滿是徹底絕緣了。唉,連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譏諷它戲弄它,它還算是匹狼嗎?這樣窩窩囊囊地活著,真還不如死了好。

壹顆狼心正在沈淪,還會有食欲嗎?

不知趣的黃鼬以為它是在客氣謙讓,又朝前跨了壹步,把牛腸子再次移到它的嘴邊。

噢,灰滿背毛聳立,朝黃鼬嗥了壹聲。吃,吃,吃個逑!

黃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還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運氣,拼命晃動嘴裏的那圈牛腸子。

壹股無名火突然躥上灰滿的心頭。都是這小賤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黃鼬節外生枝地來給它敷藥療傷,它早就凍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壹了百了,什麽煩惱也沒有,也不會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這小賤狼多管閑事!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冷不防朝黃鼬肩胛上咬了壹口。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黃鼬哀嗥壹聲,扔了牛腸子,驚慌不安地望著灰滿。它肩胛上滴下壹串紅瑪瑙似的血粒.

委屈個屁,灰滿從喉嚨深處吐出壹串低嗥,這就是妳多管閑事的下場。滾,快滾吧,這裏不需要妳,滾得越遠越好!

黃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沒有夾著尾巴滾蛋,還涎著臉壹步步靠攏來,神情悲壯,像是要與它***生死同患難。狼嘴裏依哩嗚嚕,仿佛是在說,我知道妳心裏苦,假如咬了我能給妳解氣,妳就咬吧,使勁地咬!那條濕漉漉的狼舌也伸了過來,像是要給它灰滿舔去胸中的塊壘。

灰滿將狼嘴猛地朝黃鼬頸窩探去,角度正好,叼個正著。想來找死嗎,來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個墊背的也省得擔心做了狼鬼後孤魂寂寞。灰滿尖利的狼牙緊緊壓住黃鼬柔軟的喉管,感覺到了裏面熱血在奔流,只要再用點力,喉管就會發出破裂的脆響。小賤狼不掙紮,也不反抗,比兔子還乖順,直挺挺地讓它咬。灰滿突然泄了氣,咬不下去了。狼雖然不是容易動感情的動物,但恩恩怨怨粗淺的道理還是懂的。它無法否認,黃鼬所做的壹切都出於好意。它不是人類字典形容的十惡不赦的狼,可以恩將仇報胡咬壹氣。再說,咬斷了黃鼬的喉管,也不能讓它兩條腿重新長長,於事無補,幹嘛狠毒?

它松開了嘴。

黃鼬抖抖淩亂的體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為,仍偎在它身邊。趕不走的小賤狼,那就看著我絕食身亡好啦。灰滿不再理睬黃鼬,靜靜躺臥在榆樹洞外的野蕁麻裏。

灰滿不吃牛腸子,黃鼬也不吃,便宜了壹群嚶嚶嗡嗡的綠頭蒼蠅。

日落日出,鬥轉星移,壹晃就兩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