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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虛幻境的思想背景

《紅樓夢》是壹部大書 ,“太虛幻境”是書中壹極大之關目 。曹雪芹是壹小說巨匠 、文史通才。《紅樓夢》汲取歷代典籍之營養, 化腐朽為神奇 ,化神奇為精彩 ,汪洋捭闔 、 蔚為大觀 。“大觀園”是曹雪芹在人間美景基礎上的鋪采 文 ,“太虛幻境”則是曹雪芹在古人“神遊之境”啟示下的推陳出新 、 化鯤為鵬 。

是什麽啟示出了“太虛幻境”呢 ?

《列子· 周穆王》記周穆王有壹“神遊之境”:周穆王時, 西極之國有化人來 , ……千變萬化 , 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 , 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 ,事之若君 。……居亡幾何 ,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祛, 騰而上者 ,中天乃止 。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 絡以珠玉; 出雲雨之上, 而不知下之據, 望之若屯雲焉 。耳目所觀聽, 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 、 紫微、鈞天 、廣樂 ,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 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 。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遊 ,所及之處, 仰不見日月, 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 王目眩不能得視; 音響所來, 王耳亂不能得聽 。百骸六藏, 悸而不凝 。意迷精喪 ,請化人求還 。化人移之 ,王若殞虛焉 。既寤 ,所坐猶向者之處, 侍禦猶向者之人。視其前 ,則酒未清, 肴未 。王問所從來 ,左右曰 : “王默存耳 。 ”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 : “吾與王神遊也, 形奚動哉…… ”①

在《列子·周穆王》中,是化人“變物之形 ,易人之慮” , 將穆王帶入“神遊之境”的 。在《紅樓夢》第五回中 ,是“鮮艷嫵媚 ,有似乎寶釵, 風流裊娜, 則又如黛玉” 的“兼美”秦可卿 ,② “變物之形, 易人之慮” , 將寶玉帶入“太虛幻境”的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 , 便有壹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 ,連說 : `好香! ' ”這讓寶玉“眼餳骨軟”的“細細的甜香”是秦可卿“變物之形 、 易人之慮”的催幻劑。“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 “秦太虛寫的壹副對聯” 、 “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 “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 “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 “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 、 “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 “西子浣過的紗衾” 、 “紅娘抱過的鴛枕” ,這些頗具性誘惑的物件 ,本來不是壹般正常家庭閨房所應陳設鋪排者, 秦可卿的閨房裏也絕對不會真有這些東西, 曹雪芹在象征的意義上作如此描寫 ,就是想表明秦可卿能“變物之形”且“易人之慮” — — —能使平常的“物形”在寶玉眼中“變”“易”出香艷色彩,刺激“人慮” ,引起無限的綺情麗思, 脫離平素的人間生活狀態, 想入非非 ,進入虛無縹緲的“太虛幻境” 。

《列子》中 ,周穆王遊歷“化人之宮”後,“俯而視之 ,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 ,大有樂不思蜀之概 。《紅樓夢》中, 寶玉隨秦可卿進入“太虛幻境” ,“夢中歡喜,想道: `這個去處有趣 。我就在這裏過壹生 , 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 、師傅打去 。 ' ”寶玉儼然就是周穆王的嫡系傳人。在他們此時看來 ,世人所欣羨的宮室樓榭 ,就是“累塊積蘇” ; 人間所向往的家庭溫暖、父嚴母慈、 師教傅育,就是皮肉之苦 。

《列子》中 ,“化人之宮構以金銀, 絡以珠玉” ,穆王“耳目所觀聽 ,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 。《紅樓夢》中, 寶玉入“太虛幻境”,“但見珠簾繡幕 ,畫棟雕檐,說不盡的那光搖朱戶金鋪地 ,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 異草芬芳 , 真好個所在” 。見了眾仙女, 聞了“群芳髓”香 , 喝了“千紅壹窟”茶, 飲了“萬艷同杯”酒, 聽了《紅樓夢》仙曲十二支 ,睡了“素所未見”之“鋪陳” 。在“飲饌聲色”方面 ,穆王與寶玉也是“有福同享” 。

“有福同享”者 ,往往也需“有難同當” 。《列子》: “化人復謁王同遊, 所及之處 ,仰不見日月, 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 ,王目眩不能得視; 音響所來 ,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 ,悸而不凝。意迷精喪 ,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 王若殞焉” 。《紅樓夢》“那日, 警幻攜寶玉、可卿閑遊, 至壹個所在 ,但見荊榛遍地 ,狼虎同群 。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 又無橋梁可通 。寶玉正自仿徨 ,只聽警幻道: `寶玉, 再休前進 ,作速回頭要緊 ! ' 寶玉忙止步問道 : `此系何處 ? ' 警幻道 :`此即迷津也 。深有萬丈 ,遙亙千裏, 中無舟楫可通 。只有壹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 ,不受金銀之謝 ,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 ,如墮落其中, 則深負我從前壹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 ' 寶玉方欲回言 ,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 ,竟有壹夜叉般怪物攛出 ,直撲而來 。唬得寶玉汗下如雨,壹面失聲喊叫: `可卿救我 ! 可卿救我 ! ' 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 ,拉手說 : `寶玉別怕 , 我們在這裏 。 ' ”使穆王“意迷精喪”的險境與使寶玉“汗下如雨”的“迷津” , 不是親生父子 ,也是外公和外孫的關系 。

《列子》中 ,穆王“既寤, 所坐猶向者之處 ,侍禦猶向者之人 。視其前, 則酒未清 ,肴未 ” 。穆王入“神遊之境” ,自覺遊歷頗久 ,其實只是片刻耳。《紅樓夢》中 , 寶玉入“太虛幻境” ,歷時數日 ,其實也只是壹瞬耳: 寶玉入“太虛幻境”前 ,“秦氏便分付小丫環們 ,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寶玉出“太虛幻境”後 ,“秦氏在外聽見, 連忙進來 , 壹面說 :`丫環們 ,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 ”如果用壹句話來寫這整段書 ,就是“秦氏說: `丫環們, 好生看著— — —( 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 — — —貓兒狗兒打架。 ' ”壹句話的工夫耳 。

《紅樓夢》中, 曹雪芹先寫秦太虛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襲人是酒香”, 再寫“太虛幻境” 。是由秦太虛之“太虛”想到了“太虛幻境”之“太虛” ,還是由“太虛幻境”之“太虛”想到了秦太虛 ,抑或由“秦可卿”想到了“秦太虛”又想到了“太虛幻境” , 不能確知 。但有壹點可以肯定: 秦太虛之“太虛”絕不是“太虛幻境”“太虛”之來源。秦觀 ,初字太初 ,後字少遊 ,壹字太虛, 皆用《莊子·外篇·知北遊》“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遊乎太虛”文意 。但是 ,在《莊子》裏 ,“太虛”只是壹種空寂玄遠的理念存在 ,並沒有具體而微的“實境”範例。如果說“太初”壹詞, 啟發了《紅樓夢》仙曲十二支第壹支[ 紅樓夢·引子] 中“開辟鴻蒙”雲雲 ,確有道理 ,但“太虛”壹詞,確實不是“太虛幻境”的濫觴處 。就是秦太虛那副對聯, 也不見於《淮海集》, 只是曹雪芹的高明擬作而已 。

查《故訓匯纂》“太”字條 ,“太虛”有五例訓釋 : ( 1) 太虛 ,天也。李白《天長節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太虛既張”王琦輯註引《遊天臺山賦》李善註。( 2) 太虛,謂天也 。《文選·孫綽〈遊天臺山賦〉》“太虛遼廓而無 ”李善註。( 3) 太虛 ,謂空冥之境,《素問·五常政大論》“太虛寥廓”張誌聰集註 。( 4) 太虛, 謂空玄之境,真氣之所充 ,神明之宮俯也 。《素問·天元紀大論》“太虛寥廓”王冰註 。( 5) 太虛, 混氣也。《文選·孫綽〈遊天臺山賦〉》“太虛遼廓而無 ”李周翰註 。③ 這五條訓釋及原文和“太虛幻境”似乎都沒有直接聯系 。

晉人張湛在《列子·周穆王》“意迷精喪 ,請化人求還”後註曰: “太虛恍惚之域, 固非俗人之所涉。心目亂惑, 自然之數也 。 ”穆王入“神遊之境” ,“意迷精喪 , 請化人求還” , 固是俗人; 寶玉遊“太虛幻境” ,“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 ,因嘆: `癡兒竟尚未悟! ' ”“癡兒”也是俗人 。所以穆王與寶玉進入“太虛恍惚之域” ,都只能是“心亂目惑”。至此 ,我們預感張湛所雲之“太虛恍惚之域” ,仿佛就是曹雪芹“太虛幻境”之所本了。“恍惚”者,“幻”也; “域”者 ,“境”也, 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四 : “ 延境內有石油” ,“境”正為“域”義 。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眾人正起別號,“探春笑道 : `我就是“秋爽居士”罷 。 ' 寶玉道: `居士 、 主人到底不恰, 且又累贅 。這裏梧桐 、芭蕉盡有,或指梧桐、 芭蕉起個倒好。 ' 探春笑道 : `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 罷。 ' 眾人都道別致有趣 。黛玉笑道 : `妳們快牽了他去 ,燉了脯子吃酒。 ' 眾人不解。黛玉笑道 : `古人曾雲“蕉葉覆鹿” 。他自稱“蕉下客”, 可不是壹只鹿了 ? 快做了鹿脯來。 ' 眾人聽了, 都笑起來 。 ”《周穆王》在“神遊之境”後寫道 : “鄭人有薪於野者, 遇駭鹿, 禦而擊之 ,斃之 。恐人見之也 ,遽而藏諸隍中, 覆之以蕉 。不勝其喜 。俄而遺其所藏之處 ,遂以為夢焉 。 ”林黛玉把《列子· 周穆王》中“蕉葉覆鹿”的典故運用得如此純熟 ,曹雪芹肯定熟讀《列子·周穆王》, 當沒有任何疑問 。

《紅樓夢》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有壹回首詩: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 千古風流造業人。 ”據鄭慶山校記: “回首詩, 底本原無, 僅見於己卯本( 夾條) , 蒙府本, 戚序本 , 楊藏本 , 舒序本 。 ”此詩如果真是曹雪芹所作, 那我們就真找到了《列子》“神遊之境”與《紅樓夢》“太虛幻境”的姻親關系 。詩中所說的“華胥境”是《列子·黃帝》中的典故, 此篇在《周穆王》之前 。略謂: 黃帝晝而夢 ,遊於華胥之國。其國無師長 , 其民無嗜欲,入水不溺,入火不熱, 乘空如履實 ,寢虛若處床等等 。黃帝既寤, 怡然自得 。這“華胥境”顯然不是“太虛幻境”的真正源頭。但,曹雪芹的“華胥境”卻提醒我們他肯定看過《周穆王》中周穆王的“神遊之境”。曹寅是大藏書家 ,曹雪芹飽讀祖父之藏書 。查《楝亭書目》 ,卷三子集類著錄 :“《列子》, 周列禦寇著 , 八卷; 晉張湛序註 , 壹冊。 ”④ 這也幫助證明曹雪芹看過晉人張湛“太虛恍惚之域”的註解 。

張湛說周穆王“神遊之境”為“太虛恍惚之域” ,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回中屢次提到“恍惚”壹詞 : 回首詩“恍隨仙子別紅塵”提到“恍”字,“那寶玉剛合上眼, 便惚惚睡去”提到“惚惚” , “寶玉恍恍惚惚 , 不覺棄了卷冊”提到“恍恍惚惚” ,“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 ,自覺 恍惚 ,告醉求臥”提到“恍惚”,“那寶玉恍恍惚惚, 依警幻所囑之言 ,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提到“恍恍惚惚” 。如此密集的“恍”而“惚”之 ,恐怕曹雪芹不是偶然信筆而出, 而是筆筆暗藏著“太虛恍惚之域” 。

《紅樓夢》中,“寶玉含笑, 連說 : `這裏好 ! ' 秦氏笑道 :`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 ”秦可卿言在黃帝“華胥境”( 黃帝者 ,神仙之祖也) , 意在穆王“神遊之境” 。回首詩“恍隨仙子別紅塵” 、 “千古風流造業人”透露了秦可卿是“太虛幻境”的制造者這壹消息 ; 秦可卿又含而不露地透露了曹雪芹制造“太虛幻境”來歷的消息 。

另據《漢語大詞典》“神遊”條舉例 : 《列子· 黃帝》 : “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 州之西 ,臺州之北 ,不知斯齊國幾千萬裏 , 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 神遊而已 。 ”《辭源》“神遊”條舉例: 《列子·周穆王》 : “化人曰 : 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 ”可見“神遊”壹詞,最早見於《列子》 。坊間通行之程高本《紅樓夢》第五回回目為“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著眼於“神遊”壹詞,也正指出了《紅樓夢》“太虛幻境”與《列子》“神遊之境”的關系 。

通過上文《列子·周穆王》周穆王“神遊之境”與《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太虛幻境”的詳細比照, 再加上我們對晉人張湛之註與《紅樓夢》“太虛幻境”不算太牽強的關聯分析 ,我們最終可以得出結論說: 《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的形式和內容,脫胎於《列子·周穆王》中周穆王的“神遊之境” ;《紅樓夢》中“太虛幻境”之名稱 ,脫胎於晉人張湛《列子·周穆王》之註。⑤ 我們考出這壹點, 對理解《紅樓夢》這部大書 ,或許小有裨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