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劍:誰的海德格爾——以張壹兵教授的壹篇哲學論文為分析案例
康德以來的德國古典哲學,在壹個相當長的時期裏曾被中國學人反復閱讀,以致德國的哲學話語成為中國當下頗為流行的學術話語。海德格爾的出場,在中國眾多著名學者的解讀下,則進壹步營造出德國哲學深邃乃至“神秘”的境界。在讀者並不掌握“文本”的前提下,如何閱讀並理解這些偉大先哲的思想,詮釋者的確負有告訴讀者思想“真相”的責任。但是,中國的壹些德國哲學詮釋者,在他們提供的相關解讀文本中,似乎更願意扮演著壹個比他們的德國老師更深奧的角色,不僅不能指望他們用壹種通俗易懂的方式為讀者指點迷津,反而是在其解讀下,把讀者引入到壹些由生造概念和詞匯所構築的文字迷宮中。最近讀到張壹兵教授的《作為發生事件(Ereignis)的生命體驗——關於青年海德格爾早期弗萊堡講座的構境論解讀》(《現代哲學》2011年第5期)壹文,可謂是這個方面的壹個現成案例,值得分析。 “構境論解讀”的障礙在哪裏 德國哲學的深刻性,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其壹系列晦澀抽象的概念所構成的。不管是康德、黑格爾還是馬克思,他們著述中的壹些基本概念,如理性、觀念、社會等,均有明確的所指,並能夠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經驗性認識相比照。到了海德格爾,壹些日常簡單的生活詞語被重新賦予了形而上學的含義,如“在”(sein)、“此在”(dasein)等,這些人們再也熟悉不過的詞匯,經過海德格爾的演繹,成為存在主義哲學的奠基石。海德格爾那些看似艱澀無比的讀本,實際上均是以人們最直接的生活經驗為參照。但是,張壹兵對海德格爾的“構境論解讀”,在我看來,不僅沒有消除因為語言差異而導致的對海德格爾思想的閱讀障礙,反而以自己生造的壹系列概念和詞匯,進壹步加劇了對海德格爾的閱讀困難。 張壹兵的“構境”理論應是其獨創。他對“構境論”有過系統的說明,在回答質疑者的文章中也有各種解釋,但給人的感覺還是語焉不詳、立場曖昧。他顯然認為,把其理論歸咎於唯心主義的那套陳詞是太看低他了,因為他是站在諸如海德格爾那樣大師的肩上來提出新的理論建構,或者說,是在海德格爾的著作中發現了他的“構境論”。 在張壹兵看來,海德格爾關於“周圍世界體驗”構成了非常深的“思想構境層”,而且是青年海德格爾最精彩的壹段現象學分析。為何如此說?因為海德格爾認為,同樣壹張桌子,在他和他的學生的“直觀”下,可以“壹下子”就認定這是壹個講臺,而對壹個來自黑森林的農夫或塞內加爾的黑人來說,那就不過是壹個木箱子或是可以抵禦飛箭和石塊的東西。對這張桌子的“直觀”差異說明了什麽呢?張壹兵的解釋是:青年海德格爾準備超越胡塞爾而“突然轉向到自己打算深化的構境思路上來”。他還把這個解說和馬克思在《雇傭勞動和資本》的演講以及維特根斯坦的說法聯系起來,以此證明在不同知識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思想偉人,在“構境論”上是有***識的。 對壹個相同事物有著不同認識和判斷的原因,的確需要解釋。桌子是被看成講臺還是箱子或其他什麽東西,應該是和不同認識主體的需要、經驗以及現實感受相關聯的。張壹兵認為這種關聯“不是三種物性東西(主體自我、東西和環境)之間的外部關系性相遇,而是當下建構的壹種“***嗚場境”。為了解釋這個“***嗚場境”就是“構境論”的另壹表述,他用了壹系列自造的概念,如“建構性回波”、“復境”、“權力張力波”、“構境空間”、“無境”等,這些詞匯有些被生拉硬扯到德文的某個詞匯上,以表明它們出生的合法性和權威性,有些則完全是對漢語詞典的挑戰。為了弄懂這些詞語,張教授應當專門編出壹本詞典。 張壹兵的“構境論”試圖說明海德格爾具有這樣的思想:“某個東西”本身並不具有客觀性和特定的意義,也不是康德和胡塞爾意義上關於東西的“壹般”,它只是“這個東西在我們周圍世界中獲得的某種關聯之中的場景意蘊”。在張壹兵看來,這就是“構境”的實質,它並不表達東西與東西之間的物性關系,甚至也不是對它們的觀念直觀,而是表達壹種“突現式的場景發生事件”。他認為,海德格爾因為這些精彩的構境思想而超越了“對象性關系本體論”,進入到“場景關涉論”。為了說明這壹點,他難得通俗地舉了壹個中國暴發戶聽不懂音樂的例子,在他看來,這個可憐的有著無數金錢卻沒有靈魂的人,由於無法進入世界化的音樂構境空間,與真正的音樂構境永遠無關。 我必須承認,在張壹兵教授的構境論中,我是有巨大的壓力,如果我不能按照他的方式去閱讀海德格爾,我就是他的“無境”之人,就是他和海德格爾所說的那個黑森林的農夫或塞內加爾的黑人,更糟的,是那個中國暴發戶。張教授說了,這很公平。 文本分析的目的是什麽 張壹兵教授不僅獨特地創立和運用他的“構境論”,而且還是文本分析的積極推廣者,他的許多著述都是在文本分析下寫出來的,這篇哲學論文也不例外。他在文章開頭就聲稱他的“最新研究心得是”發現海德格爾面對神學、學術和政治的三種“大他者”,在他的著作中,依據自己保藏的“本真”思想和專為不同層面的“他行觀看”設置了不同文本,即張壹兵所理解的“被迫臣服式的表演性文本”、“爭執式的表現性文本”、“垂直在場的現身性文本”和“隱匿性的神秘文本”。為增加這些說法的可信度,他還分別用德文對這幾個文本作了標註,以表示這絕非空穴來風;並提醒讀者可參考他已經發表的另壹篇文章,該文的題目是:《青年海德格爾:背離大他者的秘密文本》(《學術月刊》2010年第11期)。讀到這裏,我們是佩服海德格爾呢,還是佩服張壹兵教授?文本分析近乎演變為壹種尋秘探寶,可謂從未見過的學術奇觀。 張壹兵認為,海德格爾之所以在他的著作中要設置出不同的文本,是因為他不可能在課堂上表達自己的“本真思想”,他既不能直接稱宗教世界是壹個沈淪的世界,也不敢向公***學術場開罵,於是只好把自己思想“本相”蟄伏起來,循規蹈矩地在傳統構架中表演和跳舞;同時,在傳統學術話語內部積極地進行屬於自己的“本真”思考。這無異於說,海德格爾是壹個註重生存的策略大師,他很清楚把哪些話語端出來糊弄傳統學術界,把哪些思想偷藏在自己著作的各個角落,由此構成後來被張壹兵發現的那些秘密文本。 在海德格爾的時代,究竟有多大的政治、宗教和學術壓力迫使他把自己的“本真”思想隱匿起來?或者,有什麽必要在自己的同壹部著作中采取不同的書寫方式以致將自己的思想肢解成七零八碎?這些都是讀者在看到張壹兵的文本分析後必然提出的問題。張壹兵在分析海德格爾全集為何沒有收錄他在1912年關於尼采的演講手稿和1913年壹個關於社會主義的演講手稿時,告訴孫周興博士,那些文本不是“可能遺失”,而是被海德格爾“故意遮蔽”了,理由是這些講座“過於墜入他性鏡像傳統”。先不質疑何謂“他性鏡像傳統”,我所感興趣的是,因為各種原因被海德格爾主動遮蔽掉的或主動隱匿的秘密文本究竟有多少? 為了充分顯示文本分析的縝密和可信,張壹兵選擇了《海德格爾全集》中壹個“有意思的文本事件”,即海德格爾的課堂講稿與他學生布萊希特筆記的對照,他發現:“原初講稿總體上顯然比筆記映現的思想構境要更深刻和透徹”;他接著還發現,1962年的《時間與存在》研討會的原初講稿與記錄稿之間存在著“細微差異”。至於這些差異究竟表現在哪裏,呈現出何種不同的思考方向,張壹兵均未給出答案。在他看來,這些差異顯然足夠證明,海德格爾在當時已經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話語方式,壹種是面向已經熟知的“學術構境場”,另壹個是潛伏在文本深處偶爾露出崢嶸的“本真”思想。 在後現代視閾中,文本具有獨立於社會、意識形態甚至作者的獨立價值,這壹基本思想傾向對於消解文本之外的諸多因素幹擾文本解讀,的確有著重要意義。但張壹兵的文本分析,給我們呈現的是壹個處在歷史真空中的孤立“文本事件”,文本和社會的關系、文本和思想史的關系、文本自我的上下文關系,均被壹種如同破譯密電碼般的解析所消解。張壹兵教授用來發現海德格爾不同文本的分析方法,是否可以同樣用來分析他自己:他的學生的聽課筆記和他講稿的差異,是否也會構成他的壹種人格分裂? “發生事件(Ereignis)”如何被生命體驗? 在張壹兵教授的構境理論中呈現出來的海德格爾的思想形象,具有多副面孔,哪壹副最本真,這不是海德格爾自己能夠說出來的,而是取決於讀者能否按照張壹兵所說的那樣,與海德格爾的思想“壹道回響”,“壹下子”進入到與海德格爾***同建構的“回響構境”中;否則,場境建構就是壹種“無境”,如同筆者對張壹兵的質疑和批評,是無法和他構境的。這是否意味著,讀者只能在同情地理解、欣賞或有如張壹兵式的發現中,才能成為海德格爾的境中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種構境關系不就是壹種“***謀”關系嗎?其中哪裏還有批判性視野?除了“照著說”,還能說出別的什麽嗎? 我是在閱讀了張壹兵的這篇哲學論文後才意識到,“發生事件(Ereignis)”在海德格爾的整個思想建構中有著重要意義。按照他的說法,這壹日常用語的出場顯示了“海德格爾文本中的最初學術構境魅力”,它是動詞性的存在(Sein)的前身。張壹兵把“發生事件(Ereignis)”這壹概念理解成是海德格爾壹個“精心雕成的思想構境層遞進”的結果,表明海德格爾力圖超越胡塞爾現象學傳統,從對壹般東西(先驗綜合判斷或直觀中的觀念本質)的問題體驗中,走向對生命的體驗,以此把現象學的目標設置成“對自在生命的研究”。我的這個概括不知是否切合構境解讀的本義,海德格爾或許正如張壹兵理解的那樣,反對壹切本質規定,反對“脫棄生命”的對象化或概念化,只專註於生命的本真體驗。這種體驗不是過程、實物和客體,而是把它理解為“壹個完全新穎的東西,壹個發生事件”,按其本質發生的事件,這個事件只為體驗到它的人所“居有”。由此我明白,作為“發生事件(Ereignis)”本身就是壹個體驗,對它的體驗就變成了張壹兵所概括的“對體驗的體驗”。 張壹兵對“發生事件(Ereignis)”的“構境論”解讀是否符合海德格爾本義,我並不關心,誰的海德格爾誰負責。我關心的是,他是否因為必須***同參與到海德格爾的構境場,以致他和他提到的那個阿倫特壹樣,發瘋般地癡迷於這位德國哲人。他充分理解海德格爾“Ereignis”的學術出場,不僅是對胡塞爾現象學直觀的超越,而且也包含著壹個“有見識的洞見”,那就是“對科學認識的批判性透視”,張壹兵顯然樂意在海德格爾的語境中看到科學的笑話:“充當壹個反面教員的角色。”作為壹個馬克思主義學者,張壹兵似乎也願意在馬克思和海德格爾之間形成壹種構境關系,他在看到海德格爾有關“發生事件(Ereignis)”的生命體驗時,“立刻”就想到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對費爾巴哈的批判,後者只註重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來理解外部世界,無異於墜入張壹兵所概括的海德格爾“無境”之中。當物質的客觀性、觀念的本質性這兩個所謂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基石,均被張壹兵“構境論”中的海德格爾解構掉之後,剩下的大概只有這個虛無的體驗,這個既非物質也非觀念的“發生事件”,其實就是壹個德文詞——Ereignis。 誰的海德格爾?是海德格爾的海德格爾,還是張壹兵的海德格爾? (作者系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中國現代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