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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與“恰酒”

喝酒與“恰酒”

陳樂奇?

喝酒,在《水滸傳》裏叫“吃酒”,在家鄉長樂話中叫“恰酒”。長樂話不只是稱喝酒為“恰酒”,喝任何東西、吃任何東西都叫“恰”,如喝茶叫恰茶,喝水叫恰水,吃飯叫恰飯,吃肉叫恰肉等等。“恰”,是否就是“吃”的變音?不得而知;那麽,是不是“呷”的意思呢?查讀音,也不對,“呷”的讀音為xia。突然想到父親曾說過:“恰東西的恰就是恰到好處的恰,恰飯、恰茶、恰菜、恰酒,恰任何東西都要恰到好處,恰個正好、恰個適當才對”。於是,我認定家鄉話恰東西的恰就是“恰”了。恰,心合也,不是動詞,是形容詞,形容心裏認為合適即可。

長樂話很有特色。詞源學家說,長樂話保留了大量古代楚國的方言,屈原的楚辭是以楚國方言為基礎創立的詩歌體載,屈原的詩,用普通話讀,很難讀出韻味,若用長樂話讀,便韻味十足了。韓少功更是從哲學等角度挖掘了長樂話的文化內涵。二十多年前,他寫了個《馬橋詞典》,馬橋是長樂的壹個小地方,在他的書中,馬橋即長樂。他曾下放到長樂片的天井,在那裏生活多年,對長樂話較了解,於是便弄出了《馬橋詞典》,可惜,這本書我只粗略地看過其中的幾篇(《馬》體例特別,實際上是長篇小說),後來便不知何故弄丟了。印象中,他在書中說過,長樂話很有哲理如“醒”和“覺”,“醒”是說壹個人愚蠢不聰明,“覺”是說壹個人聰明,他解釋說,在長樂話裏,壹個人醒著的時候是愚蠢的,因此叫“醒”或“醒頭”,而睡覺的時候最聰明,因此叫“覺”或“覺把家夥”,挺有點意思。我壹表弟,北大中文系畢業,女朋友是他北大同班同學,地道的北京人。壹次,他倆來長樂,女朋友對長樂的許多習俗不理解,問這問那,表弟向她解釋,有的她仍不懂,於是表弟便開玩笑地說她蠢,但沒用普通話說,而是用長樂話壹口氣說了十多個形容蠢的詞語,女朋友自然聽不懂,表弟解釋說,用普通話形容蠢,就那麽幾個詞語,但用長樂話來形容的話,便可說十多個甚至二十多個詞語了。可見長樂話之細膩,詞匯之豐富。“恰”在長樂話中的應用,可能便有某種文化內涵。

具體到恰酒,家鄉話有兩層意思:壹是真正意義上的喝酒;另壹個意思是親戚朋友辦紅白喜事,前去送禮赴宴稱之為“去恰酒”。赴宴,雖然叫恰酒,但席間,除非是多位老熟人聚在壹桌,壹般都不真正喝酒,或者只少數人禮節性地喝壹點,大都是菜都沒上齊,匆匆吃個半飽便離席了。這種明裏稱著的“恰酒”,實則為吃飯的代名詞。“無酒不成席”,席中有飯有菜也有酒,妳去赴宴,說是去吃飯吃菜,肯定不雅,說是去“恰酒”,便雅多了。但這種恰酒多具象征性,說不出有太多喝酒的意味。

時下人喝酒,有種種喝法。但普遍的都是“喝”而不是“恰”。譬如,有的人遇上喜事或不開心的事,往住喜歡邀上幾個朋友到館子裏幹上幾杯,端上酒杯,“感情深,壹口悶”,大口地喝,滿杯地幹,壹杯下來,話多語密,兩杯下肚,東倒西歪,三杯幹後,稀哩嘩啦。尤其是同學聚會和戰友聚會,那熱鬧勁啊,真沒得說,餐桌上觥籌交錯,歡聲不絕,笑語不斷,大有唐詩所描寫的“相逢意氣為君飲”、“鬥酒相逢須醉倒”的豪情,不喝個痛快決不罷休,常常飯局還未散,便有人喝得爛醉。這種喝法,雖能喝出性情,但傷身體是肯定的。

家鄉父輩們喝酒卻不是這樣。我印象中,他們主要在以下三種情況下喝酒。壹是逢年過節,兒孫滿堂,桌上有魚有肉,菜比較豐盛,父輩們喜歡斟壹小杯,慢吃慢喝,享受天倫之樂。二是家裏來客人了,父輩們再窮也要準備點酒,陪客人小酌壹杯,這是對客人的壹種禮節和尊重。

? 但第三種情況則有點不同了,可能要喝得多壹點。那就是每年嚴冬臘月的晚上,閑著,父輩們相互之間有串門聊天的習慣。通常是三五人圍坐在某壹家的柴火爐旁,主人備點花生米、牛肉片、香幹子之類的食品,提壹壺老酒,給每人斟上壹小碗,約二兩多,酒放在火爐邊漫漫溫熱,每人壹小口壹小口地漫漫地飲,邊飲邊聊故事,但多數時候是聽其中壹人主講。例如,父親雖只讀三個月夜書,但記憶力超強,有兩本書,壹本是《東周列國誌》,壹本是《三國演義》(家鄉人簡稱為《列國》和《三國》),他看得滾瓜爛熟,書裏的許多細節,都能徐徐道來,許多詩文都能完整的背出,如《短歌行》、《祭瀘水》、《前出師表》、《後出師表》等等。因此,很多時候長輩們喜歡來我家裏聽父親講《列國》和《三國》,或邀父親去別人家裏講《列國》和《三國》,父親特別疼我,每次講書時,必帶著我,在我印象中,父親這兩本書永遠講不完。又如,屋場裏有個永忠叔,他的專長是講對聯故事,什麽某個寺廟的對聯是何如寫的,怎樣解讀,東坡學士的對聯是如何的精妙,解縉、紀曉嵐又同別人對過什麽樣的絕妙的對聯……,在他肚裏似乎有吐不完的對聯和對聯故事,至今我還記得他曾經講過壹武壹文對的對聯:雙船並進,魯肅(櫓速)怎比樊噲(帆快);八音齊奏,狄青(笛清)不及蕭何(蕭和)。而伯父的專長是講武功、講中草藥和打獵。伯父是練家子,又是地方的草藥師,並且擅長打獵,因此,他在這三個方面的故事也老講不完。如喻家聘碼頭比武,狗四爺孤身殺鬼子,某年某地他同某人幹掉過壹只豹子,他用祖傳秘方為何人治好過壹種什麽怪病,等等。總之,父輩們在火爐旁是壹邊漫飲著酒,壹邊聊著故事,碗中的酒喝完了,故事告壹段落了,夜也漸深了,恰到好處,於是,各自略帶醉意地回家睡覺。

喝酒,官僚有官僚的氣派,貴族有貴族的排場,文人有文人的雅致,壯士有壯士的豪情,東洋人有東洋人的講究,西洋人有西洋人的規範,現代人有現代人的激情和沖動。但父輩們上述的這種喝法,卻自有他們的情調。篝火邊,壹只粗碗,半壺老酒,幾碟花生,小盤牛肉,數段書傳,若幹掌故,幾個名人軼事,慢漫飲,娓娓道,靜靜聽,嘮嗑限時,飲酒有度,既親切自然,又質樸厚重,這種別樣的飲酒境界,正好詮釋了他們所說的那個“恰酒”。

(補記:從語言學角度來看,家鄉長樂是吳頭楚尾,又與平江隔江相望,所以長樂方言很獨特,有吳音,有楚韻,還有客家話的影子,比如叫母親叫嗯媽,這是吳語,又比如保留入聲字,長江以南只有客家話了,文中“恰”之壹字即入聲也。)

? 20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