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古希臘悲劇流傳下來的劇本為數不多,有埃斯庫羅斯的7個、索福克勒斯的7個以及歐裏庇得斯的18個***計32個劇本。其中大部分以荷馬史詩以及古代的英雄傳說為題材背景,只有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可以算得上較為現代。但作家的思想並未停留在古代的英雄歌功頌德上,悲劇實際上是他們對當下社會的深刻思考。因此我們不難在埃斯庫羅斯的《被束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對雅典僭主統治的反對呼聲;索福克勒斯筆下人與命運的悲劇沖突反映的是當下人們所深信的“命運”觀念,其中也包括了作家自己對於這壹問題的思考;而歐裏庇得斯的劇作更是鮮明地打上現實的烙印——寫《美狄亞》提出被拋棄婦女的命運問題,《特洛依婦女》更被認為是影射公元前四壹六年雅典攻陷米洛斯島的殘酷屠殺。同時聯系到古希臘悲劇實際上是政治宣傳教化的工具,因此古希臘悲劇帶有濃郁的社會政治色彩是不足為奇的。
但即使是同樣以厄勒克特拉為題材所寫的劇本,三人的側重點也各有不同。埃斯庫羅斯在力求將題材寫得逼真的同時突出的是弒母場面的血腥與殘忍,通過使觀眾產生恐懼心理而取得震懾人心的力量。而索福克勒斯則是將這些原始故事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以客觀如實的精神對故事進行描述,他筆下的人物就是歷史傳說中的原貌,而不是像埃斯庫羅斯那樣憑自己的主觀意願去對人物進行改造。歐裏庇得斯突出的是壹個普通農民的誠實、純潔與機敏,阿特柔斯的兒子氏族之間的仇殺故事被放到了微不足道的地位。他的主角是英雄故事裏的小人物。
由此可以看出三人對於英雄傳說的態度大不相同:埃斯庫羅斯取材於英雄傳說,歌頌的而是神的力量。人的命運由神領導,比神更具威力的是命運,神也不能擺脫命運的控制。如有預知命運能力的普羅米修斯,在《被束縛的普羅米修斯》中他對伊娥述說自己的命運。他固然為宙斯的殘暴而憤怒,但是並沒有挺身反抗被束縛的命運,反而告訴伊娥,自己將會由她的子孫拯救。即使是敢於為人類盜取天火、違背宙斯意願的普羅米修斯,也不敢違抗命運,只能默然忍受不幸的肆虐,坦然地等待赫拉克勒斯的拯救——神尚且如此,人又豈能違抗命運?
此外在《奠酒人》中奧瑞斯提亞本來處於為父報仇以及弒母兩難的境地,是阿波羅的預言使得他無奈接受命運,到後來發狂、出奔雅典也都是阿波羅的旨意。作為預言神的阿波羅,他的話實際上是對人命運的預先描述。通過神或預言者傳達命運,在埃斯庫羅斯的作品中還有許多。對於命運,他所持的是壹種無法違抗,只能服從宿命的無奈心態。命運是他筆下人物無法逃脫的因果報應。
而索福克勒斯從神話中汲取的不僅是故事情節與人物,他力圖保持人物性格以及故事真實性的同時也傾註自己的理念。俄底浦斯盡管最後還是應了“殺父娶母”的神諭,但是他並非順從地接受神所安排的命運。正由於拉伊奧斯、伊卡奧斯特以及俄底浦斯等人想要對抗既定的命運,在陰差陽錯之下才會鑄成壹連串大錯。而安提戈涅更是因為在神律與法令的餓沖突中做出抉擇才導致自身的死亡。其中神律可以看做是不可違抗的天命。克瑞翁的法令有違天命,是人的意誌與天意的對抗。作為安提戈涅的對立面,他違抗天命的做法最終導致自己的家破人亡——這又是壹個對抗宿命而不得善終的例子。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神盡管不能完全掌控人類的命運,人類即使可以對命運做出挑戰的嘗試,但是這樣的嘗試是危險的。作為古希臘悲劇的完善者,在索福克勒斯的筆下,悲劇不再是人淪為神或是命運的玩物,而是人在努力對抗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命運之後卻落得失敗的下場。人在他筆下已經從命運的奴隸轉變成為英雄。
而歐裏庇得斯走得比兩位前輩更遠:他已經完全將視線從神身上轉移到了人。他筆下的主角大多是小人物,即使是借用荷馬史詩中的故事,也僅是用做故事背景。他著意刻畫的是那些在正統傳說中壹閃而過的、未嘗被世人所歌頌過的小人物:如《厄拉克特拉》中的厄拉克特拉、《特洛伊婦女》中的赫卡柏以及《美狄亞》中的女主角。而且這些人物的言行對白帶給觀眾更多的是新近時事的思考,而非對遠古英雄的崇敬。
歐裏庇得斯在書寫小人物的同時徹底地拋棄了命運與神。在作品中赫卡柏在面對城毀人亡的慘象多次對眾神表示懷疑,言辭激烈。在歐裏庇得斯的時代,雅典出現懷疑派哲學,作者有意鼓吹這些學說,無疑是有異前人的。
而宿命與命運在他筆下更是沒有任何影響。美狄亞不甘於被遺棄的命運,用計策謀殺了情敵,為了報復丈夫的負心,可以狠心屠殺了兩個幼子。然而她卻沒有受到命運的因果報應,而且還乘著神車飛馳而去,逍遙法外。與其說是因果報應在她身上沒有起作用,不如說是命運本來就掌握在美狄亞手中。神對人的最後壹道枷鎖也被歐裏庇得斯無情地斬斷了。他的悲劇,純粹地轉化為人與人之間的沖突矛盾引起的糾紛。與不可預知的命運所設下的餓陷阱相比,人與人之間的禍害顯得更為可悲。
其實無論是書寫人與命運沖突的悲劇也好,人與人沖突的悲劇也罷,古希臘悲劇都是壹流的作品。三位悲劇作家的創作,為古希臘悲劇增添的光彩,豐富了悲劇的形象;而他們對於人生命運以及形成悲劇因素的思索,在欣賞悲劇之余是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