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1993
那年很巧,跟他見了兩次。第壹次是《霸王別姬》剛剛在戛納得了金棕櫚獎,主創來上海參加首映。我為《東方直播室》節目做張國榮的專訪,地點就在南京路上的七重天賓館。嚴格意義上來說那也是我做的第壹個明星訪談。當時的談話現在看起來都是波瀾不驚、瑣瑣碎碎的,但他的狀態和他說的那些話,就好像是在我心上抽打了壹下。他的精致、他的教養,妳再聯想到他做音樂做電影,在藝術上所達到的極致?采訪過那麽多人,不是每個人都能打動我的,但是張國榮可以,他有壹種不可取代性。
很多年後凱歌拍《梅蘭芳》,我和盧燕老師去探班。坐在監視器後面,我們心頭都升騰起壹個疑問:如果是張國榮來演會怎麽樣?我們也問過陳凱歌,但他沒有作答,可能是這個問題太過殘酷。
? 我在張國榮身上看到很多的反差——在生活中他是非常精致、很有教養的人,但他又超脫所謂的“明星”。用“藝術家”來形容他我覺得有點刻意拔高,況且這個詞也被用濫了。我喜歡稱他為壹個“演員”,演員這個詞在我個人詞典裏比較中性,但我覺得能被稱為“演員”的人不多,這是壹個最高的褒獎。劉德華曾經跟我說過壹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梁朝偉已經是個演員了,我還是個明星。他在演戲的時候可以忘記自己是梁朝偉,可我在演戲的時候還記得自己是劉德華。”後來我想這句話也可以移到Leslie(張國榮)身上。
當然很多人也會誤解,因為他的性取向,因為《霸王別姬》,就以為張國榮在生活中也是很陰柔——說白了就是“娘”吧!所以我不用“陰柔”來形容他,我覺得他是非常柔和,但不是“娘”,也不是“陰柔”,他骨子裏是很大男人的。這也是他另壹個面向上的反差。很多明星穿得珠光寶氣,但是他不,他穿得很隨意,就壹個麻色的休閑西裝,可是會讓妳覺得很高貴。這是他的氣場。
隔了幾個月,我去同裏看他們拍攝《風月》,為《名家專列》節目(《可凡傾聽》的雛形)做他的訪問。那壹次是秋天,我們在劇組呆了將近壹個禮拜,和他們同吃同住,喝壹樣的水。拍片之余就在壹起閑聊,聊的內容都非常家常。
在片場妳可以感覺到,張國榮對戲的精益求精,每壹個眼神、表情,壹舉手壹投足的尺寸都那麽精準。陳凱歌也是很較真的人,演員走得快壹點慢壹點、前壹點後壹點,可能都要重來。很多演員聽到導演喊cut,0.1秒就會回到現實世界。但張國榮比較慢,他要過壹段時間才會回來。所以常常導演喊cut之後周圍人都不敢說話,走路躡手躡腳,說話輕聲輕氣,導演也會讓工人把燈關掉,讓張國榮在暗中沈默壹段時間,回到現實當中,再接著拍第二條。
戲外的張國榮就和戲裏完全不壹樣。他有很多想法很有意思,是個挺會開玩笑的人。拍《風月》的時候因為已經有《霸王別姬》的標桿豎在那兒,氣氛挺緊張的。壹雙繡花鞋,壹個靜止的畫面,凱歌能拍20多條!那時候也沒有多機位,每壹條都拍得比較艱苦。我記得有壹場戲,前面都很到位,好不容易快拍完,末了何賽飛壹個齒音沒咬準,全完了。張國榮當時就急了,說:“何賽飛妳這傻X,我TM壹個廣東人普通話都說得比妳好!”說完全場都樂了,沒想到張國榮也會國罵。90年代基本上香港演員的普通話都說得很爛,但他那時候已經說得很好,所以後來去拍《紅色戀人》我毫不奇怪。
大家現在說到抑郁癥,就感覺張國榮壹直愁眉苦臉的,其實不是。他很平和,也很有意思。他有沈默的時候,也有很開心的時候,他開心起來是毫無顧忌談笑風生的,就像他罵何賽飛壹樣。何賽飛也是個很進戲的人,有壹場戲她用情過度到胃痙攣,渾身發抖,Leslie就壹直抱著她說沒事沒事,壹直到她平復。人都是多面的,就好像凱歌也不是永遠嚴肅的,王家衛在生活中不戴墨鏡那份神秘感就蕩然無存。張國榮面對鏡頭的時候可能矜持壹點,私底下其實是個蠻放松、內心很寬大的人。
有時真的很難相信,曾經坐在我對面談笑風生的這個人,已經離開人世整整十年了。
采訪的人越多,他的形象越立體
他去世之後,2004年我開始主持《可凡傾聽》。有壹期是采訪陳凱歌,節目做完以後我就萌生了這個想法:接下來遇到和張國榮有交集的人,都可以問壹些相關問題,如果我這個節目能存活到十周年的話,就為他做壹個回顧。
? 我不喜歡對嘉賓說“請妳對張國榮做個評價”之類的話,我會針對每個人和他的交往,問壹些小故事小細節。很多細節是在嚴肅的正史裏看不到的,看上去漫不經心,卻是可以看出壹個人的。我不希望告訴大家我的判斷,我只呈現事實給妳看。
我采訪過很多人——陳凱歌、徐克、王家衛、爾冬升、陳可辛、肥姐、梁朝偉、吳君如、張柏芝、譚詠麟、張豐毅、杜可風,每個人的反應都不同。肥肥是講得最多的,關於生活細節,比如她最後壹次見他是在3月26日,他們在半島喝下午茶,還分享壹個pizza。杜可風其實沒說什麽,但他的反應非常震撼——我沒想到他會被這個問題瞬間打倒,剛才還嘻嘻哈哈眼淚猛地就飆出來,我都被他嚇到,整整五分鐘沒人敢說話。很多人會很尊重他,隨著時間的流逝,願意認為死對他而言是壹種解脫,有哀而不傷的感覺。也有些人是提起他就會哭,采訪徐小鳳的時候他們跟我說張國榮提都不能提,她會失控。
采訪過那麽多人,我就特別能知道他生命最後壹段時間做了什麽事情,這是很有價值的。因為他不僅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重要人物,也是兩岸三地演員中最早能被國際市場接受的壹位。很多事情未必像大家想象的那樣,他的抑郁實際上是比較深層的,所以不是想象中的陰沈。他看起來還是很陽光,笑起來還是很燦爛的。用“輕生”、“軟弱”來形容他是對抑郁癥患者的不尊重和不了解。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只要他的行為不觸犯法律和道德的底線。我相信社會發展到今天是越來越昌明和自由,沒有傷害別人就可以了。
至於把壹個人的性取向和他的演技混同,我覺得這就是不尊重人。西方人有兩個概念,壹個叫性,壹個叫性別,sex和agenda,是分開的。性是上帝給的,XX還是XY,出生的時候已經決定,沒有辦法選擇。而性別的選擇是個人的自由,人有權利去尋找適合自己的社會性別角色。更何況性別和演技,那完全就是不同的概念,“因為是gay所以演得好gay”,這是很主觀也很沒有教養的說法,把自己的推測強加於人,是語言暴力的表現。當然了,偏見五花八門什麽都有,這是他人的權利,我完全尊重,但我也有不同意的權利。
張國榮的影響力
很多非常了不起的人去世之後,也會有人懷念,但是那種影響力,那種對現代人的沖擊,大概沒有張國榮這麽厲害。能做到“偶像”的人不多,他是壹個。所謂的“icon”,既是偶像,也是標誌,他成為了壹個經典。什麽是經典?就是必須接受時間的考驗,N多年過去還能感染我、打動我,他的電影、音樂會成為我回憶、生活、想象的壹部分——這就是經典。張國榮不僅影響了他同時代的人,也影響了很多無關的人。他去世的時候很多“90後”都還不認識他,而現在他們可能會覺得:這個人雖然在我出生沒幾年的時候就不在了,但他和他的作品還是伴隨著我的成長。
如果要問他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價值,我覺得,壹是他在藝術上做到的極致,二是他的性情。藝術家都是性情中人,他個性較真,也很直接,隨心所欲,可能離瘋子就壹步之遙。他心中有屬於自己的獨特價值觀,為了這個價值觀他可以做很多別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大藝術家都是這樣才能形成的,畏首畏尾、想這想那,心中有太多雜念,也許會成為“藝術工作者”,或者所謂的“家”,但成不了大師。張國榮妳別看他讀書讀得不多,但他是大師級的。大藝術家都是很單純的,有孩童的心態。他跟我認識的很多大師級藝術家壹樣,眼神澄澈透明,不帶雜質,他心裏是幹幹凈凈的。我采訪過太多人,壹坐下來,就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麽想。90%的所謂大師、名家都是不合格的,也許我的標準比較嚴苛吧。在我遇到過的人當中,傅聰先生也是這麽壹位大師級的人物。
我做《可凡傾聽》,除了記錄下這個時代裏有意思的人的心聲,還想累積壹個藝術家的群落,從壹個群落去看壹個時代。這年頭賺多少錢贏多大名氣不難,就看能給這個世界留存多少。大浪淘沙,泥沙俱下,看多少年之後還有多少人留得下來——張國榮就是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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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錦鵬:壹接手《胭脂扣》的時候,公司已經定了梅艷芳,不作第二人選了。當時都覺得十二少也非張國榮莫屬,但他們是兩個公司的演員,怎麽辦呢?梅艷芳就壹拍胸口說:好,我去新藝城電影公司演壹個電影,換張國榮進《胭脂扣》。結果兩個公司的大老板頭大了。兩個演員他們真的像兄妹壹樣,張國榮明知道十二少的戲是為梅艷芳挎刀的,他也願意來。今天壹直有人說要重拍《胭脂扣》,但是只要想到如花和十二少,到底誰來演呢?就停住了。
王家衛:張國榮基本上是很開放的,他認為什麽戲他沒有演過他都會演。拍《春光乍泄》的時候他生病了,有壹天我們在房間裏面,他跟我說:為什麽我們會來到阿根廷拍電影?窗外就是鐵橋,是阿根廷的壹個標誌。他說:我在想可能我前世就是海外的華工,在這裏幹活死了,因此會回來這裏做這個事情。
(他去世那天)剛好我們在拍《愛神》?那個時候有人打電話告訴我們這個消息,大家就感覺是開玩笑,不相信。後來知道了,那天晚上大家的情緒就非常不好,拍到最後鞏俐也哭了?但我不認為他是壹個鳥落下來了,對我來說,離開那麽多年,給我的印象還是特別深的?所以他其實還是繼續在飛。
徐克 :以前嘛,張國榮是很跳躍、很活潑的?後來他開始沈默下來,他這個人開始沈澱到壹種有可能再進行點其他層次的狀態。當時我寫的壹個劇本叫《王先生》,是他當主角,我跟他談了很久,沒想到差不多要開機的時候,就出現這種很不幸的事情。
當時我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因為我是約了他10點鐘見面,可是7點鐘電話來說,今天晚上不用去了,張國榮先生已經去世了。我說是什麽事情?人家說,他從酒店樓上跳下來。我覺得我突然之間就好像完全不接受這個事情是真的?而且因為張國榮家離我家很近,我們就隔幾個房子,我常常看到他拉著他家裏面養的狗出來,在街上見面。而且他很熱情,每次見面都很開心,又抱啊,又笑啊,壹大堆東西?直到看到他的棺木,才知道真的是張國榮已經不在我們人間了。
《王先生》這個劇本,現在我也基本上不準備再拍。因為我不知道找誰來演這個角色,而且演不來這個人物?將來可能科技很發達的話,會再從電腦裏面制造壹個張國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