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壹***有兩重,壹是:這首小令的女主人公究竟是誰;二是:這首小令究竟是喜語還是悲劇?
關於第壹,諸位註家早有分歧;關於第二,恐怕長久以來都被人們誤解了。
先說第壹個問題吧。這首小令,字面意思並不難解,但在字面的背後,容若到底心向阿誰,卻是個迷惑人的問題了。
有人說,這首詞寫的是容若的發妻盧氏,理由是:兩人結婚的時候,容若20歲,盧氏18歲,正應了開頭那句“十八年來墮世間”;也有人說,這首詞是寫沈宛,理由是:詞中所描繪的這位女子分明是壹位多才多藝的紅顏知己,而盧氏和多才多藝恐怕沾不上邊,符合這個標準的只有沈宛。
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
“十八年來墮世間”,切合盧氏結婚時的年齡,這不假,但是,這壹句卻不是容若的原創,而是直接從李商隱那裏摘引來的: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
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李商隱這首詩,題為《曼倩辭》,曼倩就是漢朝名人東方朔。傳說東方朔曾經說過壹句奇怪的話:“天底下知道我底細的人只有太王公。”等東方朔死後,漢武帝想起這個茬來,就派人找來太王公,問:“妳很了解東方朔嗎?”太王公回答說:“我只是個星象家哎,根本連東方朔這個名字都沒聽說的。”漢武帝有些不甘心,又問:“妳既然是個星象家,那我問妳,天上的星星都還好吧?”太王公回答說:“托您的福,都還好,只是歲星在十八年前突然不見了,最近才又重新露臉了。”漢武帝屈指壹算,東方朔陪伴自己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年,這才知道東方朔原來就是天上的歲星下凡,想到自己整整十八年卻當面錯過神仙,不禁慘然不樂。
李商隱為什麽要寫東方朔的這個故事,因為他很喜歡以東方朔自比。有考據說,李商隱那個時代,風氣開化、宮闈不肅,李商隱和宮中女子大約是有過壹些曖昧往來的。詩中以漢代唐,漢殿即是唐殿,這是唐人的習慣說法;穿針夜就是七夕乞巧節;阿環是楊貴妃的小名。李商隱的意思就是:在七夕之夜,自己偷入禁苑,隔著窗戶縫看見了楊貴妃。——這裏,阿環也許是實指,也許是泛泛指宮中女子,也許是特指宮中的某位女子,這些事都難確定,但他入宮偷窺這件事總該是成立的。
解到這裏,問題出現:如果容若套用李商隱“十八年來墮世間”並非斷章取義的話,他在這首詞中所描述的那個女子就應當是她的表妹了,這正應了入宮偷窺壹事。(詳見《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
但如果容若是依照斷章取義的摘引傳統的話,上述推測便會成為過度闡釋。——容若用這個典故,也許只是在說那位女子姿容絕代、才華無雙,如同天上的星星下凡。如此,則這個比喻並不存在任何的確指,說的可以是任何壹位令容若鐘情的女子。
“十八年來墮世間”,既然已經墮入世間,又是怎樣在世間生活的呢?也要買米買面打工掙飯嗎?當然不是,人家星星姑娘(小註:肯定不姓周)過的是“吹花嚼蕊弄冰弦”的日子——即便我們不知道這些詞都是什麽意思,也能從這壹個個漂亮的字眼上體會出反正都是些清幽雅致的事情。
冰弦,不是用冰做的琴弦,而是用域外的冰蠶絲做的琴弦,但這只是壹個傳說而已,詩人們用冰弦二字來代指琴弦,更顯情調。
吹花嚼蕊,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宋詞裏有“吹花題葉事,如今夢裏,依然記得”,也有“嚼蕊吹香”的說法,各有各解,而最源頭的用法也許要算是溫庭筠壹首《南歌子》:
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鴛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對芳顏。
這是描述壹位女子精心梳妝打扮,在十五月圓之夜讓情郎欣賞自己的容貌。開頭兩句“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壹個撲蕊,壹個呵花。
“撲蕊添黃子”,黃子,就是女子臉上的妝飾,額間壹點黃,即“對鏡貼花黃”的“花黃”,而這個黃,也許是取花蕊的顏色,也許就是取自花蕊本身,是為“撲蕊”。
“呵花滿翠鬟”,是說把花呵壹下然後插在頭上。為什麽要呵壹下呢?因為花瓣原本的形狀也許不大讓人滿意,要麽就是開得還不夠舒展,所以?嘴吹氣,把花瓣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個呵花,就是吹花。
那麽,容若詞中的“吹花嚼蕊”是否就是“呵花撲蕊”呢?——意思上絕對是講得通的:那位傾城女子梳妝打扮完畢,撫弄琴弦,正是壹副嫻雅溫柔的樣子。
但是,另外壹種解釋也很有道理:這是用典,這個典故就是李商隱和柳枝姑娘的故事,那位柳枝姑娘就最喜歡“吹葉嚼蕊”,她有很高的音樂素養,常作“天風海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柳枝姑娘的“吹葉嚼蕊”從李商隱的上下文來看,應當是小女孩子吹樹葉吹出音調的意思,定與梳妝無關,再聯系容若全句的“吹花嚼蕊弄冰弦”,全是與音樂有關,意思也很順暢。
只有壹個小小的障礙:柳枝姑娘是“吹葉嚼蕊”,容若詞中是“吹花嚼蕊”,壹字之差,意思會壹樣嗎?
是呀,吹葉可以吹出聲調,吹花卻絕對不可能吹出聲調的。
壹個可能的答案是:“吹葉嚼蕊”這四個字違犯了詩詞的平仄規則,而且很難變通,所以容若才不得不把“葉”字用“花”字來代。
諸家註本有把“吹花嚼蕊”解作歌唱、奏樂、吟詠的,引申為推敲音律、辭藻,也有取李商隱和柳枝故事的,其實“吹”字若當奏樂之類的意思解,很難和“花”搭配起來,如果按照奧卡姆剃刀的原則,溫庭筠那個“撲蕊呵花”的意思在字面上才是最為通順無礙的。
至此,無論是取溫庭筠的意思,還是取李商隱的典故,字面上都可以解釋得通,而且意義上的差別也不是很大。真正造成重要分歧的,是典故背後的暗示意義:如果容若是用李商隱和柳枝之典的話,那麽,這首詞裏的女主人公便既不可能是盧氏,也不可能是表妹,而只可能是沈宛(假定不存在其他女人的話)。
情事總是撲朔迷離,我們再往下看。“多情情寄阿誰邊”,這句樸素,是說那位“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的女子,她的心思到底牽掛在誰的身上呢?
這壹句,明為問語,實為明知故問,那個“阿誰”顯然就是容若自己。
轉入下片,更為難解。
諸家註本無論細節上有何出入,總體而言都說這是壹首歡喜之詞,上片寫女主人公的玲瓏嬌好,下片寫容若與她燈下***對,情意綿綿,尤其是末句“相看好處卻無言”,說怎麽看對方怎麽覺得好,但千好萬好,嘴裏卻說不出來。
下片從字面看,“紫玉釵斜燈影背”是說那女子的發釵斜插,在燈影恍惚中愈見動人,“紅綿粉冷枕函偏”是說胭脂冷了,枕頭偏了。然後“相看好處卻無言”。
這幾句,泛泛讀過,確是喜語,但稍壹斟酌,便覺得難以解釋。
首先這個“紫玉釵”就有問題。乍看上去,這不過是壹種貴重的首飾,但是,詩詞當中玉釵的意象很常見,有玉釵,有白玉釵,很多,但罕見有紫玉釵。紫玉釵其實實有所指,出自蔣防的著名傳奇《霍小玉傳》,湯顯祖後來把《霍小玉傳》改編為戲劇,便以故事中的紫玉釵做了劇題,這就是“臨川四夢”中的《紫釵記》。
《紫釵記》,這是唐代才子李益和霍小玉的壹段愛情悲劇。——《霍小玉傳》是個淒厲的悲劇,《紫釵記》雖然經湯顯祖之手多了壹些光明,但基調依然是悲劇。聯系當下,李益和霍小玉的身份、經歷非常切合容若與沈宛,這個暗示實在是太強烈了。而且,以容若的才學,不可能不知道《霍小玉傳》和《紫釵記》,他用“紫玉釵”這個意象應該是含有深意的,尤其是李益迫於母命放棄霍小玉,太切合容若迫於家庭壓力而與沈宛的最終分離了。(詳見《夢江南》)
再看“紅綿粉冷枕函偏”,枕函好理解,古時候的枕頭壹般都是硬的,有陶瓷做的,有木頭做的,如今在博物館裏還能看到,既然是陶瓷或木制品,枕頭就可以被更有效地利用起來,做成中空,裏邊加個抽屜,可以放壹些花露水呀、安眠藥呀、黃色小說呀什麽的。這裏以枕函代稱枕頭,說枕函偏也就是枕頭偏了。
紅綿,是女子擦粉用的粉撲,周邦彥有“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盡紅綿冷”。可是,粉撲又不是爐子,怎麽會冷呢?推想壹下,女子在化妝的時候,粉撲接觸肌膚,有了體溫,等放下來不用了,也就慢慢變冷了。
再來回顧壹下這兩句,發釵偏偏要說“紫玉釵”,釵還“斜”,燈影還“背”,粉撲還“冷”,枕頭還“偏”,這壹切意象堆積在壹起,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喜語,卻只透出幾分淒涼。從這裏再歸結到末句“相看好處卻無言”,哪裏是在說夫妻對坐或情侶對坐時深情款款、柔情蜜意呢,倒像是情人別離的前夜,明知天壹亮就要分別,雖然情深難舍,卻也只有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這般情境,倒有幾分像是楊過和小龍女在重傷之後,自知必死之際兩人自辦的那場婚禮,在那最後的美艷容光的照耀下,小龍女壹回頭間,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
至此,重讀第壹句的“十八年來墮世間”,似乎又有了壹層含義:天上的星星下了凡,帶給我這樣多的歡樂,而今,時間滿了,下凡的星星終於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