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學學的是俄語,1960年報考北京外國語學院(現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俄語系。但報到時卻得知我被分到了英語系。我的同班同學都學過英語,至少知道800個英語單詞,發音也沒有太大問題。惟獨我這個農村孩子壹個英語單詞也不知道,壹切都要從頭學起。更可笑的是,別人說yes時,我會不自覺地說出俄語“是”的音/da/;別人說 no 時,我會說/niet/。發英語的幾個元音時,我也遇到很多困難,經常在班上引起哄堂大笑。好在我在班上年紀最大,臉皮也厚,又是團幹部,因此無論別人怎麽笑,我也沒太在乎。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壹位好老師。夏祖煃老師,不僅有豐富的教學經驗,又有真誠、熱情的工作態度;他經常鼓勵我這個最落後的學生。老師和同學的幫助,給了我極大的信心,因此我從來沒有被困難嚇倒過。我把周末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對著鏡子練發音,壹練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嗓子都練啞了。當時全班只有壹個大型錄音機,要聽大家都聽,不聽誰也別聽,錄音機死沈死沈的,也不可能搬到宿舍去。錄音裏只有精讀課文和生詞,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聽力材料了。我還經常在黑板上練拼寫,寫滿壹黑板,就擦掉又寫。單單這發音和拼法,就不知道花去了我多少時間。我的語法還算好,當時沒有什麽專門的語法課,精讀課文中出現什麽語法現象,老師就順便講壹下。但總的來說,在第壹學年,我壹直是班上的最後壹名。到壹年級結束的時候,我才算入了門。
二年級仍以精讀課為主,它既是英語輸入的主要來源,也是口語、筆語練習的主要場所。同時,還開了泛讀課,讓我們讀最簡單的英語小故事。從二年級起,老師還要求我們用英英詞典。我記得第壹次拿到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時,查了壹兩個詞,心裏就十分激動:我可以用英文解釋英文了!初用英英詞典時,當然也遇到不少困難。為了查壹個詞,不知道要查多少其他詞。有時查來查去,就忘了最初是要查哪壹個詞了。但是,英英詞典使我們看到了英漢詞典中解釋的局限性和誤導性。從根本上說,查完英漢詞典和漢英詞典,並不能夠真正學會使用壹個詞。只有查壹部好的英英詞典,才能真正搞清壹個詞的確切含義和用法。隨著詞匯量的擴大,使用英語詞典的興致也越來越高。有時,查上癮來,會查上個把小時,忘記了正在讀的文章。那時,我們都把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上標的25個句型背得滾瓜爛熟。總之,查英英詞典本身就是在學地道的英文。
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精讀課的作用是最大的,壹切基礎知識都來自於精讀課。此外,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是那些簡易讀物。這些小書深深地吸引了我,並讓我眼界大開,因為裏面有壹種全新的文化。與此同時,我還驚嘆於其中簡單、地道的英文所包含的極強的表達力。那時,我的詞匯量極其有限,但這些小書帶我進入了壹個又壹個美妙的童話世界。壹年之內,我讀了近百本簡易讀物。是這些書使我感受到英語的語言之美,讓我體驗到地道英語的味道,並逐漸培養了我對英語的壹種“直感”(to cultivate a feel for the language)。這時候,我對英語的成語、習慣用法、動詞搭配、漂亮的語句等,已變得十分敏感。遇到這些內容,註意力會突然集中,並將它們立刻背下來或抄在筆記本上。對於好的句子或段落,我會反復讀,強行記,甚至壹字不漏地背下來。在課堂上或作文中用上幾個背過的句子或短語,在同學面前“顯擺”兩句,都感覺非常享受。因為看了大量的課外讀物,到二年級時,我已經丟掉了“落後”的帽子,開始名列前茅了。
三年級的經歷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首先,精讀課文的人文味越來越濃了。這些課文不僅是語言的示範,同時也是很好的文學熏陶和人文教育的材料。哲理越來越多,語言越來越美,有講頭,有讀頭。其次,這時我開始讀原版英文小說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讀原著才是英語教育的開始。原著中的語言不再是為照顧學習者的水平和語法的需要而改編,而是作者深刻、細膩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而且,大部分原著都出於語言大師之手。更重要的是,原著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西方社會背景、風俗習慣、法律制度、宗教信仰、倫理道德、人情事理、自強精神,以及如何開玩笑、如何帶來幽默效果等。原著把讀者帶入壹個全新的世界。當時,老師告訴我們,不讀上幾十本原著,英文是學不到家的。原著既保留了語言的原貌,又保留了文化的原形。再有,就是三年級開設了正式的寫作課。在此之前,我以為說英語最難,因為沒有足夠的思考時間。後來,我又感到,聽英語最難(如聽英語廣播),因為妳不能控制對方的講話速度。等到開始學習寫作,我才意識到,壹個人英語的好壞,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其書面英語的水平如何。最初,我以為把重要的話寫下來就是作文。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錯誤的理解。書面英語是最講究、最嚴謹,需要經過反復推敲的語言。語言之美,多體現在書面語上。講話不能像背書;同樣,寫作也不能像講話。記得有壹次我寫到:“Now Im going to say something about….”,老師上來就是壹個大紅道:“Too chatty! This is not writing!”。當我連續使用同壹個結構時,老師又批上“Vary your structure please”。如果壹個詞在相鄰的句子中同時出現,老師會劃出該詞,並批上“Bad style!”的字樣。老師改過幾次作文之後,我悟出了壹些寫作之道。可以說,我現在對書面英語的認識,以及我現在的英文寫作水平,在很大程度上都受益於三年級的寫作課,是寫作課為我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
四年級時,學校開設了壹個高級翻譯班,俗稱尖子班,入選的有吳壹安、秦秀白、王英凡、唐聞生和我等9個人(但不知為什麽,這個班辦了不到壹年就解散了)。辦這個班的初衷是要把這些人培養成高級外交翻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兩件事:壹是伊莎白把我們的語音語調重新糾正了壹遍。她先讓我們聽壹家英國出版公司出版的錄音帶,有詩歌、劇本,也有小說,都是百分之百的RP,典型的英國上層社會的發音,漂亮極了。然後,她讓我們模仿壹些段落。最後,她還讓我們設想是在人民大會堂宣讀壹個領導人的發言。她說我們底氣不足、聲音不穩,壹拉長聲就走調。她要求我們兩個人相隔50米對著講,每天早晨至少練半個小時。雖然沒有當上大翻譯,我的朗讀水平卻大大提高了,能把壹個故事讀出感情、讀出抑揚頓挫、輕重緩急,這些都是那壹年長的出息。二是學了不少外交文件和人民日報社論的翻譯。我們當時把Beijing Review(那時叫Peking Review)看了個遍,把當時的重要文件、社論、評論員文章(國際的)都拿來進行英漢對照閱讀,學了很多中國文化和思想的固定譯法,包括“三面紅旗”、“大躍進”、“人民公社”、“以糧為綱”等。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讀慣了英文小說原著的人剛接觸Beijing Review可真是不舒服,總感到有壹種語言與文化的不相匹配:英語不是為這種中國式的表達而造的。後來就慢慢習慣了,而且也認識到,要想向世界介紹中國,這種英語是我們的惟壹選擇。盡管有人常批評China Daily和Beijing Review的英文有很濃的中文味,但是這種英文已經在世界範圍內被廣為接受。而且,像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英語壹樣,已經成為英語的壹種變體。語言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百分之百的翻譯是不可能的,但總可以找到解釋原文的方法。有點中國味的英文保留了壹些鄉土氣息,這也是好事。像“三自壹包”、“三反五反”、“五講四美”、“三個代表”等短語,只能先直譯過去,再加個長長的腳註。但是,應該說明的是,剛開始學英文時,不要拿Beijing Review做課文,而壹定要拿本族人寫的地道的英文做課文。把英文底子打好之後,再讀Beijing Review,就不會影響妳對英語的直感了。
對五年級的印象不太深了,但也有兩件事值得壹提,只是時間的先後順序記不太清了。壹是我們學了翻譯,特別是漢譯英。教我們的是薄冰和鐘述孔兩位老師,他們都很有水平,上課也非常有趣。這門課使我認識到,英文不學到家,翻譯是談不上的。與此同時,我還意識到,漢語文字看似已懂,實則不然。例如,漢語的小句,在英語中要降格為從句,才能真正體現原文中兩句話之間的關系,並保證譯文準確、可讀。翻譯遠不是詞與詞、結構與結構的壹壹對應;要比這復雜得多。沒有對漢語的透徹理解,沒有足夠的英語造詣,是做不了翻譯的。比如遇到“搖羽毛扇的人”(指足智多謀的諸葛亮),若直譯為“the person who waves a goose-feather fan”,那就是敗筆,因為外國人根本不知道妳說的是什麽。但如果加上“mastermind”,就清楚多了(見《漢英詞典》第1183頁,外研社)。但有時這個典故也用作貶義,指在幕後操縱或出壞點子的人,這時,可譯為“a person who pulls the strings―the string-puller”。不過,上述例子仍屬於翻譯中淺層的、局部的問題。更深層的問題是,除了具有高超的駕馭兩種語言的能力之外,譯者的閱歷和文化底蘊與作者不能相去太遠。要想翻譯《紅樓夢》,如果不了解曹雪芹當時所處的社會背景和社會矛盾,不洞悉其中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譯文最多也只能是貌合神離。
第二個印象是我們在五年級學了不少《毛澤東選集》的英譯文章。那是在1965年,全國正在醞釀“文化大革命”。教學上開始強調“政治掛帥”,《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版進入了課堂。客觀地說,《毛澤東選集》英譯本是我國幾十位翻譯家花了多年的時間,經過反復推敲而打造出來的壹部精品。裘克安、莊繹傳老師都參加過此書的翻譯,並給我們講過翻譯過程中的酸甜苦辣。現在,沒有人再拿英譯《毛澤東選集》當課本了,或者有人始終看不起這樣的翻譯。但是,我要說,我們從英譯《毛澤東選集》中學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它幫助我們體驗翻譯過程,認識翻譯技巧,感受文化異同。舉幾個有趣的例子吧。當時我們每天背頌的壹句毛主席語錄是:“階級鬥爭,壹些階級勝利了,壹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乍壹看,這句話簡直沒辦法譯成英文。等我讀了英譯文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就沒讀懂原文。“階級鬥爭”壹詞,我壹直把它當作名詞詞組來看待,所以無法翻譯。而英譯文為:“Classes struggle, some classes triumph, others are eliminated. Such is history, such is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for thousands of years.”譯得妙極了。有些中國俗語譯成英文也相當困難,要想譯得準確、地道,必須要下壹番工夫。有壹條毛主席語錄說,“凡事應該動腦筋想壹想。俗話說:‘眉頭壹皺,計上心來’,就是說多想出智慧。”英譯文為:“We should always use our brains and think everything over carefully. A common saying goes:‘Knit your brows and you will hit upon a stratagem.’ In other words, much thinking yields wisdom. ”註意,第壹句加了主語“We”,“hit upon a stratagem”譯得好,還有“yield”也用得恰到好處。這些用詞,只有英語語言造詣極深的人才想得出來。另壹條毛主席語錄是“馬克思主義者看問題,不僅要看部分,而且要看全體。壹個蛤蟆坐在井裏說:‘天有壹個井大,’這是不對的,因為天不止壹個井大。”英譯文為:“In approaching a problem a Marxist should see the whole as well as the parts. A frog in a well says, ‘The sky is no bigger than the mouth of the well.’ That is untrue, for the sky is not just the size of the mouth of the well.”註意,這裏的“no bigger than”用得好,“the mouth”加得準確,將“坐”字漏掉,處理得好,“the size”又巧妙地避免了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