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額頭飄雪的夜裏而依舊是
從壹張白紙上走過而依舊是
走進那看不見的田野而依舊是
走在詞間,麥田間,走在
減價的皮鞋間,走到詞
望到家鄉的時刻,而依舊是
站在麥田間整理西裝,而依舊是
屈下黃金盾牌鑄造的膝蓋,而依舊是
這世上最響亮的,最響亮的
依舊是,依舊是大地
壹道秋光從割草人腿間穿過時,它是
壹片金黃的玉米地裏有壹陣狂笑聲,是它
壹陣鞭炮聲透出鮮紅的辣椒地,它依舊是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現它的金黃
它的秩序是秋日原野的壹陣奮力生長
它有無處不在的說服力,它依舊是它
壹陣九月的冷牛糞被鏟向空中而依舊是
十月的石頭走成了隊伍而依舊是
十壹月的雨經過壹個沒有了妳的地點而依舊是
依舊是七十只梨子在樹上笑歪了臉
妳父親依舊是妳母親
笑聲中的壹陣咳嗽聲
牛頭向著逝去的道路顛簸
而依舊是壹家人坐在牛車上看雪
被壹根巨大的牛舌舔到
溫暖呵,依舊是溫暖
是來自記憶的雪,增加了記憶的重量
是雪欠下的,這時雪來覆蓋
是雪翻過了那壹頁
翻過了,而依舊是
冬日的麥地和墓地已經接在壹起
四棵淒涼的樹就種在這裏
昔日的光湧進了訴說,在話語以外崩裂
崩裂,而依舊是
妳父親用妳母親的死做他的天空
用他的死做妳母親的墓碑
妳父親的骨頭從高高的山崗上走下
而依舊是
每壹粒星星都在經歷此生此世
埋在後園的每壹塊碎玻璃都在說話
為了壹個不會再見的理由,說
依舊是,依舊是
1993年
《我讀著》
十壹月的麥地裏我讀著我父親
我讀著他的頭發
他領帶的顏色,他的褲線
還有他的蹄子,被鞋帶絆著
壹邊溜著冰,壹邊拉著小提琴
陰囊緊縮,頸子因過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讀到我父親是壹匹眼睛大大的馬
我讀到我父親曾經短暫地離開過馬群
壹棵小樹上掛著他的外衣
還有他的襪子,還有隱現的馬群中
那些蒼白的屁股,像剝去肉的
牡蠣殼內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讀到我父親頭油的氣味
他身上的煙草味
還有他的結核,照亮了壹匹馬的左肺
我讀到壹個男孩子的疑問
從壹片金色的玉米地裏升起
我讀到在我懂事的年齡
晾曬殼粒的紅房屋頂開始下雨
種麥季節的犁下托著四條死馬的腿
馬皮像撐開的傘,還有散於四處的馬牙
我讀到壹張張被時間帶走的臉
我讀到我父親的歷史在地下靜靜腐爛
我父親身上的蝗蟲,正獨自存在下去
像壹個白發理發師摟抱著壹株衰老的柿子樹
我讀到我父親把我重新放回到壹匹馬腹中去
當我就要變成倫敦霧中的壹條石凳
當我的目光越過在銀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1991.
《北方的海》
北方的海,巨型的玻璃混在冰中洶湧
壹種寂寞,海獸發現大陸之前的寂寞
土地呵,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著什麽
在運送猛虎過海的夜晚
壹只老虎的影子從我臉上經過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沒有任何激動。沒有
我的生命沒有人與人交換血液的激動
如我不能占有壹種記憶--比風還要強大
我會說:這大海也越來越舊了
如我不能依靠聽力--那消失
聲音的東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聲
--那期待著從大海歸來的東西
我會說:靠同我身體同樣渺小的比例
我無法激動
但是天以外的什麽引得我的註意
石頭下蛋,現實的影子移動
在堅起來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呵,我有了喜悅
這些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綢子般的河面,河流是壹座座橋梁
綢子抖動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滾
壹切物象讓我感動
並且奇怪喜悅,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這並不比平時更多地擁有時間的時刻
我聽到蚌,在相愛時刻
張開雙殼的聲響
多情人流淚的時刻--我註意到
風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著被狼吃掉最後壹個孩子的寂靜
但是從壹只高高升起的大籃子中
我看到所有愛過我的人們
是這樣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摟在壹起
1984年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十壹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樹上的桔子
在秋風中晃動
我關上窗戶,也沒有用
河流倒流,也沒有用
那鑲滿珍珠的太陽,升起來了
也沒有用
鴿群像鐵屑散落
沒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顯得空闊
秋雨過後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1989
《春之舞》
雪鍬鏟平了冬天的額頭
樹木
我聽到妳嘹亮的聲音
我聽到滴水聲--壹陣化雪的激動
太陽的光芒像出爐的鋼水倒進田野
它的光線從巨鳥展開雙翼的方向投來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體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燒
我聽到大海在鐵皮屋頂上的喧囂
啊,寂靜
我在忘記妳雪白的屋頂
從壹陣散雪的風中,我曾得到過壹陣疼痛
當田野強烈地肯定著愛情的芬芳
我的喊聲淹沒在栗子滾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會由於快樂而變得無用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