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造型階段的第壹步是素材生產。對素材作心理美學分析,首先得說明:社會生活是以何種形態進入作家大腦而轉化為文學素材的?
客觀的社會生活不能以固有的物質實在形態進入大腦。石頭壘成的巴黎聖母院無論如何夜塞不進小說家的腦門。壹方面,宇宙萬物似乎都可成為作家的描寫對象;而另壹方面,就物理性空間、時間角度說,比起以光年或世紀為計量單位的浩瀚天體或人類史,個體人鬧的容積或生命期都不過似滄海壹粟。但人腦卻有能力以印象或文字編碼形式,將它所承接的極度豐富的外界信息濃縮在記憶系統,具有100億神經細胞的人腦足以儲存來自體內外的壹切信息,從無比壯觀的宇宙大爆炸,新舊制度更替到纖若遊絲的淑女情懷,都能在作家的心靈王國找到位置。無怪雨果詠嘆:“比海洋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這與其說是壹支浪漫主義的人的頌歌,毋寧說也是以詩歌的語言猜測或暗示了,雜色紛陳、波疊不絕的社會生活是以某種心理學形態進入人腦,才內化成叩響文學之門的素材的。
素材是作家藝術積累中原始的、零碎的生活材料,還指並沒有意義的生活細節、生活現象等,是純客觀的東西,在形態上是自然的。素材有直接的內在的素材,也有間接的外在的素材。直接的,指作家本人目睹或親身經歷過的事實。間接的,指作家耳聞或從文字資料中積累的事實。素材是尚未寫進作品的文學原料。要確定素材的藝術心理特性,似乎有兩條路可走:壹是鉆進正在體驗生活的作家心中,直接洞幽其素材生產的隱秘程序,但現代科技至今未能提供這類超級探測手段;二是剖析著名作家的手記。作為文學創作備忘錄,它是孕育藝術珍品胚胎。
契可夫手記是有助於我們進行素材的心理美學分析的珍貴資料。這位俄國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留下的《手記(1892年——1904年)》搜集了他在創作成熟期隨手記下的對生活的瞬間感觸,將來作品的腹稿,讀書心得以及從別人著作中摘下的精粹。契可夫手記不僅在精神風格上與其作品壹樣樸質、簡潔、正直,蘊有壹種深刻的人生、社會批評力度和純正的幽默,並且,從中還可以看到他的許多名作的影子。契可夫手記確是他搞創作的素材庫。
細細品味訶夫手記,發現:素材並不象流行文論所說的是壹種認識性的社會生活事實,實際上,它是壹種既包含生活真實、同時又凝聚著作家對現實的感知、理解、想象與感情的心理復合體。契可夫手記內含條文約600則,其中對日常場景、事件、對話、人物肖像的實錄350則,約占59%;社會、人生斷想150余則,約占25%;詼諧性文辭小品近100則,約占16%;顯然,占手記容量41%的生活短評和文辭小品並不是社會現實的客觀再現,而是植根於崇高道德心靈的作家所煥發的智慧之光,但它們無疑是構成契可夫的素材庫的特種部門。即便是占手記容量59%日常場景、事件、對話和人物肖像的實錄,也不是照相機式的機械留影,而是有感而發,亦莊亦諧,妙趣盎然,滲入了作家特有的褐色幽默和道德評判。譬如壹個又高又肥的女招待留給他的印象就是“豬與白鱘魚之間的混血兒”,這當然不是壹種客觀性的知覺痕跡,而是揉金了作家的想象、評判和體驗。又如“彼得魯沙的母親,已經到了做祖母的年紀了,還要塗黑眼圈”壹則,頗短,只有壹句話,乍看不過是對某壹社會現象的客觀截取,無壹字涉及主體,但潛心回味作家的手筆,還是可從契可夫那不動聲色的字行悟出潛臺詞,這就是對粗俗女人的虛榮心的含蓄嘲諷。他的嘲笑是幽雅的,同時也是深沈的。不加言傳,卻可意會,“不著壹字,盡得風流”,這是契可夫的魅力所在。這說明大作家對生活的瞬間感觸的心理內涵確實豐富,也說明素材遠不是對社會生活事實的簡單再現,從心理美學角度來說,素材不是對認識性的知覺痕跡的單純記錄,它是作家以整個心靈擁抱生活時流露的精神分泌物,它是壹種集作家的知、情、意於壹身即多元心理融合的統覺經驗或印象。
題材,是作家藝術家在生活積累的基礎上即素材的基礎上,經過作家藝術家選擇、加工、比較、改造、發展,組織成為作品的壹個內容因素的生活材料。它打上了作家思想感情烙印,因此它是主客觀統壹的觀念形態的東西,屬於精神現象範疇。
巍巍在《我怎樣寫〈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創作體會中談過他在朝鮮戰場上所搜集的壹百多個生動感人的戰鬥故事,這就是他所積累的生活素材;而經過他的選擇和提煉,最後寫進《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去的“松骨峰戰鬥”、“馬玉祥三次撲入火窟舍身搶救朝鮮兒童”、“誌願軍戰士在防空洞裏的日常生活”三個典型生活事件,就成為這篇文藝通訊的題材。可見,素材是題材的基礎,題材則由素材提煉而成。素材積累的越豐富,作家就越能夠在更廣大的範圍中,把握生活的深刻本質和它的生動表現,也就越有利於進行藝術的集中、提煉,獲得深刻、充實的題材。傑出的作家總是十分註意積累豐富的生活素材。他們常常在生活中觀察、體驗、研究種種生活情景,人物、細節、事件,作為構成未來作品的題材的原始材料。
題材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題材,泛指文學作品所描繪的社會領域而言,即現實生活中的某壹方面,如通常所說的農村題材、工業題材、軍事題材、歷史題材、現代題材等等。但不同的視角,也可有不同的理解,《喬廠長上任記》既是工業題材,又是改革題材。廣義是就題材的性質、範圍和方面而言。狹義題材,指文學作品中用以構成藝術形象,體現主題思想的具體生活材料。我們講的是狹義題材,即作為作品構成因素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