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甫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傾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關中地區鬧饑荒,民不聊生。這年秋天,杜甫棄官到秦州(現在甘肅天水),又輾轉經同谷(現在甘肅成縣)到了四川。在親友的幫助下,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壹座草堂,過上了暫時安定的生活,他感到快樂和自足,於是歌唱春雨,尋花漫步,遣興江邊,以詩酒自娛。但是,這種表面上的安逸,掩飾不住他的貧窮,更不能沖淡他那壹貫的憂國憂民情懷。上元二年(761)秋天,壹場暴風雨襲擊了他的茅屋,再壹次把他從浪漫的隱居生活中敲醒,讓他面對現實,讓他憂思,於是寫下了這首詩。
詩題本身就很有趣。茅屋為秋風所破,為什麽還要“歌詩壹首”?是什麽牽動了詩人的詩情呢?
詩以描述開篇,完全是寫實的手法。先寫秋風的威力,“怒號”是其聲勢,卷走屋上茅草是其“戰績”;再寫自己無可奈何的情狀,面對這大自然的強者,只好任其所為,眼看著自己的茅草渡江而去,高飛的掛在了樹梢,低徊的沈到了塘坳。
面對大自然的暴力,詩人表現得較為平靜,甚至還有幾分耐心去欣賞它。但面對頑童的“趁風打劫”,他卻真的動了肝火。它如實地寫出了自己的失態,是那樣率真。與其說他是在和孩子們生氣,不如說他是在和自己生氣。他恨自己老邁年高,生活無依,壹事無成,於國於家都沒什麽用了。也許還深責自己缺乏修養,和小孩子們壹般計較。總之,焦灼之後,他轉為沈靜,漸而苦苦地思索。
大風過後,黑雲湧來,不用說,秋雨是不請自來的了。詩人收回自己的視線,不再關註大自然的風雲變化,而把心神集中在自己賴以生存的茅屋裏。多年的貧困,多年的流離失所,他甚至做不起壹床被子,而就是那床冰冷似鐵的被子,也讓睡覺不老實的孩子蹬破了。滿屋漏雨,沒有幹爽的地方,可是秋雨卻不管不顧地下個不停。這是怎樣的生活啊!長夜漫漫,詩人失眠了。而“自經喪亂”,已不知有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灑淚沾襟又有什麽用呢?
突然,詩人從沈思中振作起來,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喊。這時,理想戰勝了現實,意誌戰勝了嘆息。雖然他現在缺少“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住所,但是,如果眼前突現這樣的房屋,能夠溫暖天下寒士,他寧可獨守茅屋,受凍而死!這是怎樣的壹種情懷呢?這是壹種飽覽民生疾苦、體察人間冷暖的濟世情懷,就像他在兵荒馬亂中寫“三吏”“三別”壹樣。
這是壹首歌行體的古詩,連續的韻腳變換體現了“歌”的特點,單行散句乃至長短句的錯落搭配,又體現了“行”的動感。正因為有了現實的觸動,有了內心的渴望,詩句才能這樣不假修飾,從胸臆中自然湧現。全詩先敘事,後議論抒情,既寫了詩人貧窮甚至惱羞成怒的窘狀,也表達了詩人博大寬廣的胸懷,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這首詩可分為三節。第壹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咆哮。壹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從而使下壹句不僅富有動作性,面且富有濃烈的感情色彩。詩人好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卻故意同他作對似的,怒吼而來,卷起層層茅草,怎能不使詩人萬分焦急?“茅飛渡江灑江郊”的“飛”字緊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沒有落在屋旁,卻隨風“飛”走,“飛”過江去,然後分散地、雨點似地“灑”在“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很難弄下來;“下者飄轉沈塘坳”,也很難收回來。“卷”、“飛”、“渡”、“灑”、“掛罥”、“飄轉”,壹個接壹個的動態不僅組成壹幅幅鮮明的圖畫,而且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並沒有抽象地抒情達意,而是寓情意於客觀描寫之中。我們讀這幾句詩,分明看見壹個衣衫單薄、破舊的幹瘦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壹層又壹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去,稀裏嘩啦地灑在江郊的各處;而他對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我們心靈上的***鳴。
第二節五句。這是前壹節的發展,也是對前壹節的補充。前節寫“灑江郊”的茅草無法收回。是不是還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呢?有的,然而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宜著眼。如果詩人不是“老無力”,而是年當壯健有氣力,自然不會受這樣的欺侮。“忍能對面為盜賊”,意謂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盜賊!這不過是表現了詩人因“老無力”而受欺侮的憤懣心情而已,決不是真的給“群童”加上“盜賊”的罪名,要告到官府裏去辦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無可奈何了。用詩人《又呈吳郎》壹詩中的話說,這正是“不為困窮寧有此”!詩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窮,就不會對大風刮走茅草那麽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窮,也不會冒著狂風抱那些並不值錢的茅草。這壹切,都是結尾的伏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願望,正是從“四海困窮”的現實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歸來倚杖自嘆息”總收壹、二兩節。詩人大約是壹聽到北風狂叫,就擔心蓋得不夠結實的茅屋發生危險,因而就拄杖出門,直到風吹屋破,茅草無法收回,這才無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當然又與“老無力”照應。“自嘆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沈痛!詩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嘆息,未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幫助,則世風的澆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嘆息”的內容,也就十分深廣!當他自己風吹屋破,無處安身,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和幫助的時候,分明聯想到類似處境的無數窮人。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兩句,用飽蘸濃墨的大筆渲染出暗淡愁慘的氛圍,從而烘托出詩人暗淡愁慘的心境,而密集的雨點即將從漠漠的秋空灑向地面,已在預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兩句,沒有窮困生活體驗的作者是寫不出來的。值得註意的是這不僅是寫布被又舊又破,而是為下文寫屋破漏雨蓄勢。成都的八月,天氣並不“冷”,正由於“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所以才感到冷。“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兩句,壹縱壹收。壹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歷,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殘破不堪的國家;壹收,又回到“長夜沾濕”的現實。憂國憂民,加上“長夜沾濕”,怎能入睡呢?“何由徹”和前面的“未斷絕”照應,表現了詩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這種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鐵的艱苦處境激發出來的。於是由個人的艱苦處境聯想到其他人的類似處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前後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詞兒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歡顏”、“安如山”等等,又聲音洪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幹處”、“長夜沾濕何由徹”的痛苦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這種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詠歌之不足,故嗟嘆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別林斯基曾說:“任何壹個詩人也不能由於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裏,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詩裏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我們讀完最後壹節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如果說讀到“歸來倚杖自嘆息”的時候對他“嘆息”的內容還理解不深的話,那麽讀到“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總該看出他並不是僅僅因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哀嘆、而失眠、而大聲疾呼吧!在狂風猛雨無情襲擊的秋夜,詩人腦海裏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這種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壹直激動讀者的心靈,並發生過積極用。
譯文
八月秋深,狂風怒號,風卷走了我屋頂上好幾層茅草。茅草亂飛,渡過浣花溪,散落在對岸江邊。飛得高的茅草纏繞在高高的樹梢上,飛得低的飄飄灑灑沈落到低窪的水塘裏。
南村的壹群兒童欺負我年老沒力氣,居然忍心在我眼前做出盜賊的事來,毫無顧忌地抱著茅草跑進竹林去了。我喊得唇焦口燥也沒有用,只好回來,拄著拐杖感嘆自己的不幸和世態悲涼。
壹會兒風停了,天空中烏雲黑得像墨,深秋天色陰沈迷蒙,漸漸黑下來。布被蓋了多年,又冷又硬,像鐵板似的,孩子睡相不好,胡蹬亂踢,把被裏給蹬破了。(因為)屋頂漏雨,床頭都沒有壹點幹的地方。像線條壹樣的雨點下個沒完。自從戰亂以來,睡眠的時間很少,長夜漫漫,屋漏床濕,怎能挨到天亮!
怎麽才能得到千萬間寬敞高大的房子,普遍地遮蔽天下貧寒的窮苦人(讀書人),讓他們個個都開顏歡笑!房子不為風雨所動搖,安穩得像山壹樣。唉!什麽時候眼前出現這樣高高的房屋,即使唯獨我的茅屋被吹破,自己受凍而死去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