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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六)》原文與賞析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隱逸,是中國歷史文化之壹項特殊傳統。真正的隱士,是對抗黑暗社會與異己現實之誌士。從伯夷起,隱士代不乏人。而用詩歌對隱逸心態及生活作出深刻、完整寫照的第壹人,乃是陶淵明。此詩即為壹好例。

起筆兩句,淵明自述平生安身立命之根本。“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人事,指交際應酬之俗事。《後漢書·黃琬傳》雲: “時權富子弟,多以人事得舉。”人事語義同此。遊好,意兼愛好與涵泳體會。遊好實為壹種極高明的讀書態度與方法(與死讀書相對)。《禮記·學記》雲: “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息焉、遊焉。”晉杜預《春秋序》雲: “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遊好之謂也。或以為遊好謂泛泛讀書,那是誤解。六經,指儒家群經。淵明《歸園田居》起雲: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正可與此詩起筆相互發明。“少無適俗韻”是因,“少年罕人事”是果。淵明天性與世俗不合,故極疏於人事交際。而“性本愛丘山”與“遊好在六經”,正謂淵明之天性,既愛好大自然,又愛好傳統文化。在晉代,“學者以老、莊為師,而黜六經”(晉幹寶《晉紀總論》)。淵明則好六經,足見其為人之特立獨行,其平生得力之所在。淵明既深受儒家思想之教養,遂樹立起以天下為己任之誌向。可是,“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時光荏苒流逝,漸近四十之年,仕途蹭蹬不進,遂至壹事無成。不惑,語出《論語·為政》: “子曰: ‘吾十有五而有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下句,蓋用《楚辭·九辯》“蹇淹留而無成。”此二句語甚含婉,實則暗示著淵明平生之重大轉折——棄官歸隱。其時淵明四十壹歲,剛過不惑之年。淵明棄官歸隱之真正原因,本非仕途之達與不達,而是感憤於政治社會黑暗。所以接著說,“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固窮,語本《論語·衛靈公》: “子曰: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意謂君子固然有困窮之時,但不像小人窮則失掉品格。固窮,亦可解為君子固守其窮。大意都壹樣。淵明自謂始終抱定固窮之誌節,縱然飽經饑寒交迫之困苦,亦決不向黑暗勢力屈服。此二句,實為全詩的精神之所凝聚,足見淵明平生得力於儒家思想之深。以上,從少年之誌趣說到中年之歸隱,以下便發舒歸隱以後之情懷。“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秋風吹過破舊的房屋,荒草生滿門前的庭院。隱士的生活,不僅是饑寒的,也是寂寞的呵。“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披衣坐守長夜,長夜漫漫,晨雞不肯報曉。淵明是因為夜寒而無眠,還是由於心情而不寐,或二者兼之,不必拘說。唯此二句詩,實富於象征意味,可以說正象征著時代的黑暗與誌士的操守。時代愈黑暗,誌士愈孤獨。此壹層意味,亦可以體會。“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孟公是東漢劉龔的字。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中載: 張仲蔚,平陵人,隱身不仕,善屬文,好詩賦,常居貧素,所處蓬蒿沒人。時人莫識,唯劉龔知之。淵明借用此典,乃以仲蔚自比,悲慨時無知己如劉龔者,則自己之真情亦只有隱沒於世矣。詩篇的後半幅,呈示為壹種大孤獨大寂寞之境界。但是,在這大孤獨大寂寞中,乃有壹種竟抱固窮節的精神,頂天立地;亦有壹種尚友古先賢的誌向,貫通古今。所以,這又是壹種極高的境界,向上的境界。

如本詩之所示,從少年時代的“遊好在六經”,到歸隱之後的“竟抱固窮節”,淵明歸隱前後之人生,乃是壹幅完整的人生。傳統思想是其壹生之精神命脈。亦如本詩之所示,淵明在黑暗時代之中的莫大孤獨寂寞,並非壹種消極低沈的狀態,而自具壹種超越向上之精神。讀淵明詩,可以知其人。

此詩語言簡練自然,而包蘊深刻廣大。全詩包蘊著淵明壹生的心路歷程與心靈境界。此詩辭氣和婉,而精神凜然。“竟抱固窮節”之節字,“披褐守長夜”之守字,皆如镕錘而成,凝聚著深沈堅實的力量。又簡練、又豐富,又溫潤、又剛強,此正是淵明詩歌的甚深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