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勢必對英國有很大的沖擊。首先感到了這種沖擊的是壹些生性敏感的詩人。他們也曾有過擁護和支持法國大革命的表示,但當這場革命深入發展,特別是雅各賓黨人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轉了向,覺得革命太恐怖了。革命後所實現的工業化社會,對於人的感情是壹個巨大的破壞,所以他們隱遁山林,倘祥湖畔,遠離城市。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所謂的湖畔三詩人:華茲華斯,柯爾律治和騷塞。華茲華斯可以說是英國浪漫主義運動的先驅、開拓者。他對英國的詩歌,特別是英國詩歌的語言有重大的貢獻,各位可以在我們的圖書館找到華茲華斯的抒情詩選集,他和柯爾律治合寫的序,可以看作英國浪漫主義的宣言。華茲華斯和其他湖畔派詩人詩作的最大特點,是歌唱自然,崇拜自然神。各位知道在西方文學中對自然的領悟是壹個弱項,特別是和中國的詩歌傳統相比較。在華茲華斯之前西方的文學作品中,只有很少描寫自然的優秀之作。我們看“荷馬史詩”,看歐洲中古時代的作品,其中很少有對自然的卓越描寫,這和中國的情況很不同。中國從上古時代的《詩經》、《楚辭》始,到魏晉南北朝、唐宋,我們的山水詩、田園詩非常地成熟。西方在那個時候和我們比是相形見絀。造成這種情況的,是很深的文化和民族性格方面的因素,我們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在華茲華斯之前只有盧梭在他的《漫步遐想錄》中有壹些關於人和天地之間合壹的圓滿的幸福感受的描寫。那是很獨到的。在此之外,如果還想找到很多就比較困難。到了華茲華斯等人登上詩壇,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們看到了很多對於自然界的非常獨特而優美的藝術描繪。比如說,華茲華斯有壹首《致杜鵑》的詩,全詩並沒有描寫杜鵑的形體,而是描寫它飄忽的聲音和這種飄忽的聲音給人帶來的心靈的震蕩。但是,即使對華茲華斯來講,他的詩也常常讓人感覺到天人之間還是有某種距離,還沒有達到天人合壹的至高境界。而中國的很多田園詩已經達到了天人合壹、了無痕跡的地步。
湖畔派詩人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應是逃遁。這種逃遁並不就是落後、倒退。因為各位知道,工業化的資產階級革命確實給社會帶來了負面影響。今天看得越發清楚了。所以對當時的逃遁派,不能籠統地否定。在他們的詩歌裏,在他們對資產階級城市的厭惡中,有壹些很深刻的社會隱憂。今天看來,它們就顯得更加具有預言性。
對於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導致的巨大社會變動,在英國有壹些詩人采取積極的態度。他們認為,當時的英國社會絕對需要壹場大的破壞,大的沖擊。誰來擔當這個破壞的角色呢?就是我們要提到的拜倫,還有雪萊、濟慈、農民詩人彭斯。我們不可能介紹這麽多,只能介紹壹下拜倫。
在拜倫死的時候,雨果有壹篇紀念文章裏講到:
歐洲的詩人分成兩類,壹類,他們是以馬內利(“救世主”),溫存而強壯,坐在壹輛霹靂和光明的車上周遊他的王國;另壹個則像據傲的撤旦,當他從天國被貶滴的時候,拖帶了壹大群星星墜落而去。
“救世主”把人們拖向他們向往的天堂;而另外壹些人采取的是撒旦的態度,就是惡魔的態度,他們不是在建構,而是拆毀“天堂”。對於當時的英國或歐洲來說,對於整個歷史來講,“惡”是歷史的推動力量。拜倫在他的長詩《該隱》裏面有這樣壹段:
誰會為了惡本身帶來的悲苦而壹心去追求惡呢?
沒有壹個人——決不會這樣。之所以追求惡,
那是因為惡乃壹切生物與非生物借以產生之酵母!
拜倫對於惡的歷史作用的認識,同恩格斯關於歷史發展的動力的論述有相當接近的地方。恩格斯這樣說過,我們與其說善推動歷史,不如說惡推動歷史顯得更深刻。事實上,截止到社會主義以前,歷史都是靠貪婪這樣壹個惡來推動的。當然,對於“惡”的理解,不是純粹道德上的,相對於不同的社會條件,它具有不同的內涵。在拜倫活著的時候,桂冠詩人騷塞(就是前面提到的湖畔三詩人之壹)很受英國上層的賞識,不僅得到壹個桂冠,還有很高的年薪。他嘲諷和抨擊拜倫,稱拜倫是壹個“魔鬼”。在當時英國的貴族社會,的確有很多人這樣來看待拜倫。據說在壹次貴族的聚會上,當仆役從外面走進來報:“拜倫勛爵到”時。當場壹位老太太就嚇暈了過去。
拜倫是壹個什麽樣的人呢?我不知道怎麽去形容這個人比較好。他出生在壹個貴族家裏,長得非常英俊迷人;但他是壹個瘸子,這使他從小產生了很強的自卑心理。他在十五六歲時,喜歡上壹個女孩子,而這個女孩子對另外壹個男孩子說:“妳放心,我怎麽會喜歡壹個瘸子呢?”他無意中聽到這話,當時就想自殺。身體上的缺陷造成了他很嚴重的自卑心理。這種自卑心理又逆向為強烈自尊的敏感的病態。所以我們讀拜倫的詩,常常感到拜倫這人非常狂妄。狂妄之後,又非常地頹喪,常常想到自殺,想到活著沒有意義。因為自己鐘愛的狗被人殺死了,他就寫詩咒罵整個人類。事實上,他又是壹個非常關心人的人,特別是關心下層受壓迫的人。它寫詩為那些罷工、破壞機器的工人呼籲,強烈反對議會通過法律來處罰這些工人。正像各位所知道的,他不僅在詩歌裏同情那些被壓迫的民族,而且最後他把他的生命獻給了爭取自由解放的希臘人民。他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用壹個人的頭骨做的酒杯來飲酒。他號稱壹生有壹百多個情人,在詩裏講,天下女人壹張嘴,從南吻到北。在傳統的中國人看來,這家夥純粹是個才子加流氓。如果我們僅僅這樣來理解拜倫真的很不夠。在他的成名作《恰爾德·哈洛德遊記》的第壹章和第二章裏,表現出大海般的胸懷,他對於被壓迫的西班牙人的深切同情,對爭取西班牙自由解放的女英雄發自內心的激情洋溢的贊美,以及在《哀希臘》中對於希臘人民的情同手足的關切,這些都是無與倫比的。《恰爾德·哈洛德遊記》給拜倫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他成了當時英國壹些貴族婦女崇拜的對象。但是拜倫並沒有陶醉在她們的崇拜中,他繼續抨擊英國貴族社會的醜陋。那些貴族終於發現在自己的內部有人出來揭露自己,把這樣的人置於死地是完全必要的,但是辦法必須高明。他們不是直接地同他正面戰鬥,而是散布各種各樣的關於拜倫生活的流言蜚語,把他描繪得汙穢不堪。在流言中,最具有毀滅性的是性。例如,他們說拜倫和他姐姐之間有性關系,等等。這些流言迫使拜倫在英國沒法再呆下去了。他說,如果所有這些流言都是真的,那就證明我不配在英國居住;而如果所有這些流言都是假的,那就證明英國不配我他離開了自己的國家,長期的流浪生活大大打開了他的眼界,為他詩歌的創作提供了更多的靈感和素材,催生了視域非常廣闊的像《唐磺》這樣的巨著。他從來沒有向英國的那些卑劣的統治者屈服過。他為了自由犧牲了壹切,就像他在詩中所寫的那樣:
我沒有愛過這世界,
它對我也壹樣;
我沒有阿諛過它腐臭?
的呼吸,也不曾?
忍從地屈膝,
膜拜它的各種偶像;
我沒有在臉上堆著笑,
更沒有高聲?
叫嚷著崇拜壹種回音;
份紜的世人?
不能把我看作他們的壹夥,
我站在人群中,
卻不屬於他們;
也沒有把頭腦放在?
那並非而又稱作他們的,
思想的屍衣中,
壹起列隊行進,
因此才被壓抑而致溫順。
他熱烈地向往自由,
但是,自由啊,
妳的旗幟雖破而仍飄揚在空中,
招展著,就像雷雨壹般,
勇敢地頂逆狂風;
妳的號角雖已中斷,
余音逐漸消亡,
仍然是暴風雨過後?
最嘹亮的聲響;
妳樹上的花朵?
雖雕零殆盡,
樹皮也飽受斧鋮摧殘,
看起來那樣傷痕遍體,
真是粗陋不堪,
但是樹漿依然保存——,
而且種子深深埋入?
土壤,
甚至已經深深地播入?
北國的胸膛。
因此,壹個更加美好的?
春天,
將會把?
更加甜美的果實獻上?
他還說:
我寧願永遠孤獨,
也不願用我的自由思想?
去換壹個國王的寶座。
1823年,希臘的爭取自由的鬥爭呼喚拜倫,拜倫中斷了《唐磺》的寫作,投入了希臘反對土耳其壓迫的正義戰爭。他成了這場戰爭的希臘方面的軍事領袖之壹,擔任了壹個方面的司令。他是壹個詩人,他在指揮作戰方面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在於希臘的軍隊中,這對整個希臘爭取自由解放的鬥爭是壹個極大的鼓舞。很不幸,他患了感冒,不得不躺在行軍床上,讓士兵擡著他指揮作戰。最後他就死在行軍床上。死之前,他要求把他的屍體運回英國,而把心臟埋在希臘,和希臘人民永遠在壹起。
拜倫的死成了當時歐洲文化界的巨大事件,甚至比他的詩歌所引起的震蕩更大。除了英國以外,其他很多國家,包括法國,都在街頭設了拜倫的靈堂。每天人們川流不息地去獻花,更有壹些年輕人,他們效仿拜倫,投身於被壓迫人民的解放鬥爭,形成了壹個所謂的“拜倫熱”。
拜倫壹生鼓吹自由,而他自己也常常為自由所困惑。這種困惑表現在《曼弗雷德》這部長詩裏。曼弗雷德是壹個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壹樣的超人,他很有學問,而且會魔法,能夠召集大小諸神。他壹生積累的知識太多,以至於感到自己的頭腦裏充滿了各種甩不掉的東西,使他無法繼續活下去,但是他又不能夠遺忘。這就構成了他的壹個巨大的痛苦。他招來諸神,讓他們告訴他怎麽才能夠遺忘,但是這些神說:“妳只有壹個辦法,就是去死。”但是他又死不了,這就造成了他極大的痛苦。神說了壹句話:妳使自己變成了自己的地獄。這句話具有很深的哲理性,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如果狂妄無羈,那麽最後妳不是被別人所束縛,就是被妳自己所束縛,妳自己成了自己的地獄。這句話很值得壹些極端的自由主義者認真地加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