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個體由詩歌文本而起的想象,只能從個體的生活經驗以及文化積澱中來,接受者的審美趣味不同,審美經驗也不同,生活的經歷具有個體性,所以詩歌鑒賞必然具有極強的個體性。但是,有些古詩詞內容確定,情感是類型化的,故此其意蘊還是具有相對確定的特點。
比如,辛棄疾的壹些反映報國無門之情的詞。這類詩詞,不管鑒賞者是誰,可以都會引起喚起類似的情感。這些詩詞的鑒賞,大致來講,是可以有標準答案的。
但是對更多的古詩詞來說,情況卻非如此。壹則,有的文本天然具有模糊性。比如李商隱的 《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作者要表達的情境也許是確定的,傳達的情緒也是確定的。但是,呈現在讀者前的文本非常模糊,情感通過比興象征來傳達,讀者只能大致感覺其中情緒的流淌,而無法真正具體落實。這樣的詩,是無法給出標準解讀的。所以,金元之際的詩人元好問要感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對於這壹類的詩詞,在意蘊方面,要尋求確定的答案,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多是在知識性的比如典故,技術性的比如手法的層面提出問題,來尋求確定的答案。
古詩詞作為高度凝練的語言材料,其中含有大量的省略,有“言不盡意”之處。而漢語語法相對自由,比較起詞形有變化 (比如因過去時將來時等時態而不同) 的語言,漢語缺乏詞形的變化。語言的特點增加了詩歌的多義性,使多種解讀可以並存。
比如,通行本 《詩經》 的第壹篇《關雎》,最後“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到底是既定事實,還是主人公“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際的幻想,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僅僅是黃粱壹夢,其實是無法斷定的。這種詩譯成有詞形變化的語言,就會被迫挑選其中壹種。比如這壹句,英國著名漢學家Arthur Waley譯為“Shy is this noble lady/With gongs and drums we will gladden her.”,這是將來時,結果未 蔔;而學者辜正坤則譯為“The lovely girl is slenderly tall/With bells and drums he wins her after all”,宣稱男主角最終贏得了淑女的芳心。
這種詩如果保留其解讀的多種可能性,則可以大大增加閱讀樂趣。如唐代詩人皇甫松的 《采蓮子》:“船動湖光灩灩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末二句的主語省略,根本無從判斷是誰拋蓮子,也無法判斷要被人知的“人”是誰。發揮想象,至少可以得到如下幾種情形:
(采蓮少女)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 (被她看的少年) 知半日羞。
(采蓮少女)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 (采蓮的其他女子) 知半日羞。
(采蓮少女)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 (路邊經過的行人) 知半日羞。
(采蓮少女的同伴) 無端隔水拋蓮子,(少女發現自己) 遙被人 (自己同伴) 知 (自己貪看少年) 半日羞。
(采蓮少女的同伴)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 (少年) 知半日羞。
事實上,不管采取哪種作為標準答案,都是對這首詩趣味和美感的壹種戕害。
可能有人覺得,因為古今時移世易,不管物質層面的還是文化層面的生活環境都發生了變化,才導致我們對古詩詞的誤讀,古詩詞在古代應該是可以找出準確的“標準解讀”的。
實際上,標準答案可能壓根就不曾存在過。相當壹部分詩,不但有多種解法,而最為時人接受的解讀方式也往往是不斷變化的。還以 《關雎》為例。這首詩,漢代以來占主導地位的是 《毛詩序》“後妃之德”說,具體講是賢德不妒,後世孔穎達 《毛詩正義》、朱熹 《詩集傳》 等無不贊同。此外還有 《毛詩正義》 後妃“思得賢才之人與之***事”之說等等。明清以來,學者多另倡新說,如崔述 《讀風偶識》 認定此詩是寫“君子自求良配”。對於這些說法,現當代學者多不信服,紛紛認定這是壹首戀歌。像余冠英廣為流傳的 《詩經選》 中就判定此詩是寫男女戀情。
這樣的壹首詩,如果要提供標準答案,出題者是要提供古時最權威的“後妃之德”說呢,還是提供如今的戀情說? 如果說符合本意才是標準答案,放在 《詩經》 的解讀史中考察,後者未必就比前者更符合作者本意。
更深壹層說,甚至連那些明顯的誤讀都未必沒有價值。20世紀有的文學批評流派,比如英美新批評就專註於文本的語義分析,認為作品可以獨立自足。照此說來,哪怕是不符合作者本義,只要是文本可以衍生出這種解釋,就可以認可。而我們本民族文學批評史上,不但有“詩無達詁”的說法,甚至還有著悠久的“誤讀”傳統。春秋時期賦詩言誌,采用的方法便是 《左傳》 中所言“賦詩斷章,余取所求”,孤立地抽取 《詩經》 中的壹章甚至幾句或壹句,來結合眼前情境,並不管本義如何。比如 《左傳》 襄公八年晉範宣子想要聯合魯***討鄭國,就賦 《摽有梅》,此詩原義是女子盼望男子及時求婚,這裏卻被用來暗示要及時決定出兵。前述兩種理論,壹種為作品中心,壹種為讀者中心。如果我們轉變壹下思路,用在當前的古詩詞鑒賞中,凡是由作品衍生出的,或者凡是對讀者產生積極作用的,都可以適度加以肯定。
最重要的壹點是,標準化的解讀往往枯燥乏味,個體解讀 (哪怕是誤讀) 是古詩詞趣味的重要來源。從筆者自身經驗來講,記得幼時學古詩詞,老師常常要求先記下思想內容藝術特色,然後檢查背誦,那時讀詩真是味同嚼蠟,後來課下自由解釋,胡思亂想,才得到壹些樂趣。我們要保護學習者的興趣,就不能以“標準答案”來施加太多束縛。
筆者傾向於古詩詞不設標準答案,並非意味著主張面對文本可以魯莽滅裂強加解釋。這裏不妨將古詩詞鑒賞分為兩種情形:假如讀詩詞僅僅是個人“沒事偷著樂”的行為,那自然想怎麽解就怎麽解,而假如讀者要與人交流,那必須要符合邏輯,考慮作者文本及時代因素,提出最可能符合本意的“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