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著作。
柏樺手稿。
? 窺豹錄·柏樺
? 胡亮
說到無匹的詩人,柏樺,有四個字——前,後,左,右——恰好派上用場。前後者,階段之謂也。前期柏樺,是抒情詩的柏樺,是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式的柏樺;後期柏樺,則是敘事詩或史詩的柏樺,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或納博科夫式的柏樺。左右者,氣質或態度之謂也。左邊柏樺,是白熱的、尖細的、夏天的、奔臨懸崖的柏樺,是重慶的柏樺;右邊柏樺,則是安閑的、逸樂的、秋天的、枯坐深淵的柏樺,是南京或江南的柏樺。前後歷歷,左右交錯。前左,前右,後左,後右:至少可以得到四個柏樺,當然,不免亦是壹個柏樺。欲談柏樺詩,對此不可不細察而深究。那麽從頭說起吧,詩人的母親——他稱之為“下午少女的化身”——早就給這個古怪男孩填充了過量的熱血和怪癖,以至於,他後來長期蜷身於兩者——下午和少女——的緊閉,並滑入了不可避免的抒情的“厄運”。1981年10月,他寫出《表達》,此後,就投身於熱愛、激動和怒氣,就像投身於內心的革命。他的詞,與他的細胞,他的詩,與他的身體,發生了革命的相擁,流出了只爭朝夕的熱淚。只用去不到十年,他就完成了《震顫》、《海的夏天》、《再見,夏天》、《光榮的夏天》、《懸崖》、《犧牲品》、《群眾的夏天》、《瓊斯敦》和《夏天,啊,夏天》。緣於下午和少女的無形的“俯沖”,這就是停不下來的發抖的抒情,最後的抒情,“充滿老虎”的抒情。此類抒情詩的速度顯而易見,此種速度,加速度,卻無損於字句的精密度,亦無損於哪怕細部的韻律感,——自有新詩以來,絕少詩人能有此等手腕,能得此種神妙。在柏樺的夏天叢書裏,《夏天還很遠》是個過場,美學在這裏換馬,詩人從左邊的母親來到右邊的父親,或者說,他尾隨父親從左邊來到右邊:小竹樓,白襯衫,幹凈的布鞋。這樣,詩人就得到了迥異的抒情詩:《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秋天》、《民國的下午》、《在秋天》、《望氣的人》、《李後主》、《在清朝》、《往事》和《蘇州記事壹年》。這批作品交錯於前面提及的那批作品,讓我們曉得,詩人在自己的渦旋裏,還能夠間或歸於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所謂“相反的自我”。詩人這個“相反的自我”,閑來無事,卻讓“自我”——不斷淪陷和反復的“自我”——得以安度到今天,並讓詩人的“逸樂美學”逐步顯現。這就是前期柏樺:壹個罕見的抒情詩人,甚至不妨說,壹個最好的抒情詩人,——即便放在整個新詩史上來看亦是如此。此後,詩人罷筆十五年。前期柏樺除了露出逸樂美學的先兆,亦已露出互文性寫作的根須——比如《望氣的人》之於任繼愈《中國佛學史》,又如《在清朝》之於費正清《美國與中國》——此二者,經過放大,成全了後期柏樺。到2007年,柏樺重啟詩筆,完成了長篇敘事詩——且容我就這麽貼個標簽——《水繪仙侶》,加附長註若幹,成為詩文交織的奇書,其潛文本,除了冒辟疆《影梅庵憶語》,還有李孝悌《戀戀紅塵:中國的城市、欲望和生活》。冒氏和董小宛的美化生活,既是寫境,亦是造境:生活,寫作,柏樺從此處去往彼處,亦從彼處來到此處。文字更是不消說,化古化歐,學了胡蘭成,幾欲勝似胡蘭成。單看形式感,此書已是作為“鑲嵌品”的註釋之書。詩人卻不欲就此作罷,他要將互文性寫作推向極致:那就是引文之書。詩人已完成兩部《史記》,將晚清以來之史料——野史,劄記,新聞,時文——直接分行成詩,讓潛文本升為“全部”的顯文本,而詩人意圖,卻退變為潛文本,甚至退變為無字,退變為笑指庭前柏。最後的解構由受眾來完成,經由受眾,詩人用無字揶揄了引文,用缺席攪亂了在場,用隱身的主體性擊敗了不斷君臨的他者的主體性。詩人通過解構、戲說和反諷還原出真正的歷史,我們才在他者的脊背,再次發現久違的左邊形象,只不過,已然是反抒情主義的左邊形象。——此點必要註意才是。今日之柏樺,為學日益,已然沈浸於“狂歡式的互文性寫作”(此語出自柏樺弟子周東升),他將左與右的交錯,心與腦的交錯,帶入了更加開闊的個人與他者的交錯。考量才情學諸端,前後柏樺似乎各有偏嗜,各有擅場,不管怎麽樣,作為壹個詩人,壹個論者,甚至壹個隨筆作家,柏樺都已經給出了個人化的語調、身段和文體,對於他來說,這甚至比給出個人化的思想還重要。以其能如此,除了是最好的抒情詩人,柏樺還是壹個身懷致幻術的罕見的文體家。
(節選自胡亮著《琉璃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胡亮,生於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出版論集《闡釋之雪》《琉璃脆》和《虛掩》,編著《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主編《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創辦詩與詩學集刊《元寫作》。曾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洛夫國際詩歌節。獲頒後天文化藝術獎、袁可嘉詩歌獎。現居蜀中遂州。
胡亮文論集《闡釋之雪》,曾獲第二屆袁可嘉詩歌獎,出有大陸簡體及臺灣繁體兩種版本,目前僅有少量存書,歡迎在微信或留言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