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古詩文的創作中,無論是出於平仄,還是意境的考慮,都免不了“推敲”壹番。而“推敲”的典故,則源自於賈島的壹首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韓愈認為,“敲”字反襯了幽居的寧靜,這是千古流傳的說法。但是,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卻認為“推”字更好,他想象的細節似乎更多。孤僧步月歸寺,門是他掩的,於是他自掩自推。“推”雖是動詞,卻表現出了壹種寧靜之美。
然而,無論是夜間訪友的禮貌敲門,打破了月夜的寧靜;抑或是無聲輕柔地推門,不忍破壞那份空寂清凈,其實都取決於僧人的心境。那麽,賈島詩中的敲門僧人,究竟是誰?韓愈和朱光潛先生的說法,到底哪種更經得起“推敲”呢?
2、第壹,推敲是壹種“想要更好”的超越。
賈島的那首《題李凝幽居》其實已經寫成了,換作壹般人,根本不會重現拿起來再費思量,何苦呢?但賈島不是,他偏偏喜歡這樣的“苦”:覺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中的“推”字用得不夠妥帖,或許改用“敲”字更恰當些。賈島對“推”字不滿意,顯然,他想更好地表達詩意。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去做,這個念頭完全來自賈島的內心。我們可以說,推敲就是壹種精益求精的態度,壹種百尺竿頭更進壹步的追求。
第二,推敲是壹種敢於否定自我的勇氣。
詩是賈島自己寫的,那時,賈島還不知道李凝對這首詩的感受和看法。但是,賈島能迅速抽身而出,由作者轉身為讀者,帶著壹種批判性思維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覺得“推”字不妥。那壹刻,賈島顯然沒有顧忌自己的頭銜、名譽、聲望,這是壹種勇氣,壹種直面自我、否定自我的勇氣。換了別人,我是偶像、我是大咖、我是名家,那我的作品就是標桿、就是尺度、就是教科書,還用得著這樣折騰自己、折磨自己、撕裂自己嗎?
第三,推敲是壹種心無旁騖的專註。
從推敲的那壹刻起,賈島完全沈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忘了時間、忘了自己。騎著毛驢走進長安城,是不知不覺的,因為他的心完全沈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大街上的人看到他的樣子都覺得好笑,賈島則根本沒有看見這些好笑的人,因為他的心完全沈浸在推敲的世界中;韓愈的儀仗隊過來了,要聲勢有聲勢,要威嚴有威嚴,賈島應該如夢初醒、大驚失色,迅速、立刻、馬上作出避讓才是,但是,他不但不像行人、車輛那樣紛紛避讓,竟然迎面闖進儀仗隊,因為他的心完全沈浸在推敲的世界中。
作家茨威格從雕塑大師羅丹的工作室回來後,曾經發出這樣的感慨:“從那時起,我知道人類的壹切工作,如果值得去做,而且要做得好,就應該全神貫註。”只有對推敲本身保持壹種心無旁騖、聚精會神的專註,推敲才能邁向壹種永無止境的超越。
第四,推敲是壹種學而不厭的謙遜。
賈島主動把自己寫詩的事情告訴韓愈,說自己正在猶豫不決,不知道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顯然,賈島並沒有壹味地鉆牛角尖,既不是高傲地拒人於千裏之外,也不是媚俗地裝出壹副虛懷若谷的模樣,而是在自己感覺確實無力作出選擇的時候,真誠地向韓愈請教。這種求知若渴、敏而好學的態度,遠比推敲本身更有意義。
第五,推敲是壹種不斷積澱的底蘊。
從表面上看,推敲只是在甄別和選擇不同的字眼,似乎是壹個方法和技巧的問題。其實不然,甄別和選擇的背後,支撐它們的不是方法和技巧,而是學養和底蘊。我們看,詩是賈島寫的,體驗和經歷都是賈島自己的,但是對於“推敲”,賈島卻推來敲去、猶豫不決。因為,賈島對“推敲”的推敲,只是停留在動作的層面。我們再看韓愈,無論是推敲與教養之間關系的考量,還是推敲在內容和形式上對詩境表現效果的解析,都是跟壹個人的學養和底蘊密切相關的。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推敲是壹個人學養和底蘊的直接外化。
第六,推敲更是壹種唯真理是從的獨立精神。
賈島後來聽了韓愈的建議之後連連點頭,並最終采納了韓愈的建議。於是,就有了我們現在讀到的這首《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賈島之所以接受韓愈的建議,跟韓愈是壹個大官沒有關系,跟韓愈是壹位大詩人也沒有直接關系。唯壹有關系的,就是韓愈說得在理。在韓愈看來,用“敲”字至少有三個理由:第壹,敲門顯出作者的教養,禮不僅是壹種外在的行為,更是壹種內在的敬意,敲門敲出的是對友人的敬意;第二,敲門聲恰恰反襯了幽居的寧靜,與全詩的意境相吻合;第三,“敲”字的發音顯得響亮綿長;“推”字的發音就顯得輕短低沈。而選擇敲,也是出於發聲響亮能反襯月夜寧靜的考慮,並不是說讀起來響亮的都是好字、低沈的都是壞字。顯然,韓愈的理,賈島是接受的,從“連連點頭”來看,這份接受是心悅誠服的。唯真理是從,是推敲的靈魂所在。
3、“推敲”的故事帶給我們許多啟發和聯想。韓愈的“敲”字是蘊含著知書達理的精神的,敲門雖說有些拘禮,但是卻襯托了空靈的境界。可見,文學作品的有趣之處,可能正是在於每個人能在其中收獲迥然不同的美感。這背後,是個人經歷與審美情趣的差異。
第八集:童趣詩裏藏思辨
4、中國古代的童趣詩,文字平易通俗,雖然沒有刻意修飾,但是卻極富韻味,讀後往往令人忍俊不禁。“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描寫了古時兒童課余生活的豐富,令人向往。“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是孩童於稀疏的籬笆旁,急追黃蝶之天真與稚氣。“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的寥寥幾筆,卻展現了牧童捉蟬的聚精會神與快意。“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小娃不懂隱藏自己的行跡,偷采白蓮的畫面,更是散發著濃郁的童真,讓人仿佛回到了快樂的童年。
這些童趣詩中的童真、童趣,如壹束潔白的光,在人們的眼前閃動、心中起舞。其實,真正的童趣詩,意境遠不止於此,它還有著更為豐富的意蘊。
5、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有壹類是以兒童為題材的詩詞,我們習慣上把這類詩叫做“童趣詩”。但是,我們知道,童趣詩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數量非常少。這是因為,壹方面,歷朝歷代沒有詩人專寫這壹類童趣詩,因為這類詩通常登不了大雅之堂;另壹方面,也沒有人專門研究這壹類童趣詩的創作理論,童趣詩在古典詩詞的長河中影響力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現在讀童趣詩,也往往不太當回事兒。我們的潛意識當中,以為童趣詩就是寫寫童心童趣的,打打鬧鬧,說說笑笑,能有什麽高深的東西需要琢磨的呢?
童趣詩,當然是寫童心童趣的,這話確實沒錯。比如,有這樣四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童趣詩,季節不同,地點不同,所寫的事情和景物也不同,但是所寫的童心童趣卻是相同的。
第壹首,是清代高鼎寫的《村居》: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這首詩,要論季節,明擺著是在春季。妳看,“草長鶯飛二月天”,直接就把季節給點出來了。當然,體現“二月天”特征的景物詩中也寫了不少,“草長鶯飛”是的,“拂堤楊柳”是的,“東風紙鳶”也是的。
而這首詩的童趣全部集中在“放紙鳶”這個動態意象上,放風箏,想想都會手癢啊,何況是“忙趁東風放紙鳶”,這個“忙”,不是慌忙,不是瞎忙,不是急急忙忙;這個“忙”,是迫不及待,是爭先恐後,是手舞足蹈,是興高采烈,這個“忙”字把童趣整個兒給放了起來。
6、第二首,也是清代的,袁枚寫的《所見》: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
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
這首詩,要論季節,應該是在夏季了,因為有“鳴蟬”這個意象在。這裏的童趣,首先是壹種撲面而來的野趣。妳聽,牧童唱歌,聲振林樾,嗓門大得不得了,嚇死人吶;其實,歌聲唱出的是壹種率真的野性,愛唱什麽就唱什麽,愛怎麽唱就怎麽唱,愛唱多響就唱多響,我管妳?同時呢,這童趣也是壹種滿滿的稚氣。妳看,牧童忽然閉口立,這是要幹嗎?捕蟬。早知自己要捕蟬,妳倒是輕壹點啊,嗓門這麽大,歌聲振林樾,這不得把知了嚇跑嗎?意識到這壹點,牧童忽然閉口。就像壹個音樂中的休止符,所有跌宕起伏的旋律,到了這裏戛然而止。那畫面,那形象,簡直呼之欲出。
7、第三首,是宋代葉紹翁寫的《夜書所見》:
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壹燈明。
這首詩,要論季節,自然是秋季了。“蕭蕭梧葉”,“江上秋風”,都是具有明顯的秋季特征的景象。中國文學語境中,向來就有悲秋的傳統。所以,秋葉壹落,秋風壹吹,身在異鄉的遊子,就不免動起思鄉懷人的心緒來。這個時候,誰來撫慰這份鄉愁呢?放眼望去,夜色中,籬笆間,壹燈獨明,詩人猜想那可能是兒童在玩蟋蟀吧。這猜想,可能會讓詩人聯想到自己的孩子,夜深燈明挑促織;這猜想,也可能讓詩人聯想到自己小時候,夜深燈明挑促織。因此兒童的出現,因為童趣的加入,悲秋的寒意中就有了壹些溫暖、壹些明亮。
8、第四首,也是宋代的,楊萬裏寫的《稚子弄冰》:
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銀錚。
敲成玉磬穿林響,忽作玻璃碎地聲。
這首詩,寫的當然就是冬季了。詩中孩子弄冰的場景,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心態上,寒天“弄冰”,可謂童心熾熱;色澤上,“金”盤“彩”絲串“銀”冰;形態上,用“金盤”脫出的“銀錚”,是圓的;聲音上,先有“玉罄穿林響”的高亢,忽然又傳來“玻璃碎地聲”的清脆。壹派天真爛漫、心花怒放的氣息。
9、我們讀這四首童趣詩,感覺是差不多的,兒童在,快樂就在;兒童在,天真就在;兒童在,可愛就在;兒童在,自由就在。也難怪,冰心老人寫過壹篇文章,題目就叫——只揀兒童多處行。理由很簡單,跟兒童在壹起,妳就會忘記俗世的煩惱、憂傷和痛苦,妳就會變得跟兒童壹樣快樂、率真和幸福。
在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詩歌中,童趣詩仿佛遠離了世俗的牽絆,它沒有詩人心中的憂憤,更沒有世間的爭鬥。它清新活潑、令人陶醉,字裏行間都滲透著天真與美好。讀童趣詩,讓人感到壹種精神的愉悅,使人處於壹種完全放松的、特別的審美享受中。
第九集:語文學習的“三只眼”
10、愛語文,是因為它有文學的美,它如雪如雨,滋養了每壹片熱土,滋潤了每壹段深情;愛語文,是因為它有歷史的真,它似星辰大海,鬥轉星移之間,將歷史定格為永恒;愛語文,是因為它有哲學的思,它像壹滴水,穿透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巨石;它像壹把尺,丈量了生命的廣度和深度。只有當我們擁有了文學的“眼睛”、歷史的“眼睛”和哲學的“眼睛”,並且學會用這“三只眼睛”去看語文,我們才能切身體會到語文的博大精深。儒家經典《論語》,就是最能夠體現文史哲交相輝映的不朽之作。
11、中國傳統的語文教學有壹個基本特點,就是“文史哲”不分家。“文”指的是“文學”,“史”指的是“歷史”,“哲”指的是“哲學”。
舉個例子,比如《論語》這部書,主要記載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那麽,這部書是文學、是歷史、還是哲學呢?讀過的人都知道,分不清楚。《論語》這部書修辭手段很豐富,語言表達講究對仗排比,人物刻畫自然真實,可以看做是文學的;《論語》這部書保存了春秋時期不少重要的史實,記載了20多位重要的歷史人物,可以看做是歷史的;《論語》這部書貫穿“仁”這個核心思想,涉及政治哲學、倫理哲學、教育哲學、生命哲學等,可以看做是哲學的。總之,文史哲是沒有辦法分清楚的。
這樣說可能還是比較抽象,我們舉《論語》當中的壹個例子吧。《論語》第六篇“雍也”,第十壹章是這樣寫的:
子曰:“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像這樣壹章文字,妳就很難判別它究竟是文學的、還是歷史的、還是哲學的。
我們從文學的角度看這壹章。它的內容,是講孔子對弟子顏回的誇贊,說顏回這個人,壹簞飯,壹瓢水,居陋室,別人都受不了這窮苦的憂愁,但顏回卻壹點都沒有改變自得的快樂。
孔子的話,壹***二十八個字。如果純粹從敘事的角度看,這壹章完全可以刪去十壹個字,變成這樣:
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事情說得清清楚楚,誇贊寫得明明白白,文字用得簡簡單單。
但是這樣壹來,文學性就沒有了。這壹章的文學性體現在哪裏呢?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集中體現在這樣兩個方面:
壹方面,“賢哉”重復了兩次,“回也”重復了三次,這其實是壹種賦的寫法,讀起來有壹唱三嘆、回環復沓的韻律,語義也因為復沓的修辭方式得到了渲染和強調。這就是壹種文學性。
另壹方面,“人不堪其憂”,其實是壹種反襯、對比,這個不堪其憂的“人”到底是哪些人,孔子沒有說,也不必說,目的只有壹個,借以襯托和強調顏回的“不改其樂”。這也是壹種文學性。
所以,我們可以說,孔子其實是用詩壹樣的語言在誇贊弟子顏回。
我們從歷史的角度看這壹章。首先,顏回這個人物不是虛構的,歷史上確有其人。我們常說,孔子有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這七十二位賢人中,排在第壹位的就是顏回。
顏回,姓顏,名回,字子淵,跟孔子是同鄉,都是魯國人。他十四歲拜孔子為師,直到四十壹歲去世,終生師從孔子。在七十二位賢人中,顏回以德行著稱,是孔子認為最好學的人,真正的仁者。作為中國儒家歷史上壹位重要人物,這壹章記載的就是他的德行表現。
其實,整部《論語》,有關顏回的記敘多達二十壹章。說他“不違”,說他“好學”,說他“不遷怒”,說他“不貳過”,說他“聞壹知十”等等。這就是壹種歷史性。
我們從哲學的角度看這壹章。有人說,這壹章不就是用文學的語言記載顏回的德行史實嗎,能有什麽哲學性可言呢?其實不然,這壹章提出了儒家哲學的壹個重大命題——孔顏之樂。
我們看顏回,日子過得這麽簡陋,生活過得這麽貧苦,換了別人,早就叫苦不叠、怨天尤人了。但是,顏回活得怎樣呢?“不改其樂”。什麽叫“不改”?如果顏回本來是“憂”的,現在變得“樂”了,我們能說“不改”嗎?“不改”說明,顏回本來就是快樂的。沒有因為簡陋、貧苦而改變自己本來的快樂。請問,顏回本來就樂,樂的是什麽?
有壹個成語,叫“安貧樂道”,說的就是顏回。他樂的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他樂的也不是琴棋書畫詩酒茶,他樂的是“道”。“不改其樂”,說明顏回得道了。得道了,才能活出“不改其樂”的境界。這個道,就是孔子講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就是孔子講的“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的“道”,就是孔子講的“道不遠人”的“道”,就是孔子講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
這個“道”,既是壹種哲學層次上的規律,也是壹種終極意義上的本體。我們由“不改其樂”看到的是它的哲學性。
12、正因為中國語文的傳統是文史哲不分家的,所以,我們說,要學好語文就需要“三只眼睛”。第壹只,文學的眼睛;第二只,歷史的眼睛;第三只,哲學的眼睛。用三只眼睛看語文,才能真正看清語文的本來面目。
當我們追憶往昔,無數次被那些胸懷天下的文人感動。嶽飛、陸遊、林升這些文人們,他們嘆自己:“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憫百姓:“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壹年。”悲國家:“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們終其壹生的理想,是渴望國家強盛,百姓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