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記起,曾在夜半人靜,紛雨灑落,黑暗籠罩時,在夢中聽到過它們的嘆息。造物者賜給了它們美麗,卻不懂得憐香惜玉。明明菊的美麗是嬌柔的,雖然透著錚錚傲骨,可是世間任何堅固的東西都有可摧的弱點啊……
天氣尚晴的時候,那壹片鮮艷的顏色足可使人驚心。我輕輕走過它們身邊,都歪著頭,燦爛地笑著,嫵媚而且嬌羞。此刻,我覺得這個角落是屬於我的,是人間的極致,這些菊只為我而開,那嬌羞的媚眼都是沖著我來。
好想摘它們入懷,冥冥中,又似乎明白,這是不可觸摸的、純潔的、不可玷汙的美,卻抑制不了心中那莫名的沖動,終於不自覺地伸出了這雙罪惡的手,在那柔美的面顏上輕輕撫摸,心裏卻是落寞的驚恐而又泛湧無限柔情;觸碰花兒的瞬間,腦海裏,浮現壹抹淺淺的笑,似乎裊裊飄來壹個女孩,她對我說:“姐姐,妳不要悲傷,我的靈魂會化作壹朵菊,秋天來的時候,就盛開了!”伸出的手剎那間彈了回來,僵在空中……
這個女孩是我的壹個堂妹,叫桂菊。記得小時候,她紅撲撲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雖長在山野,皮膚卻白得賽雪。臉上時常掛著甜蜜的微笑,兩個小酒窩迷死人啦。我們許多小夥伴在壹起玩,大人們就只誇她:“桂桂這孩子,是個美人坯子。長大了準是個賽西施。”西施誰呀?我們不知道。但美人知道。那時電視是稀罕物。大伯是個村支書,他家有電視。只要他家壹放電視,門外的臺階上,齊刷刷坐著十幾個小孩,安安靜靜地看。裏面放的是個叫王昭君的人,人家叫她美人。真的很美!桂桂也在看,睜著大大的眼睛,咧著嘴笑,壹不留神咯咯笑出了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朝她翻白眼,喉嚨裏噎著兩個字“討厭”。似懂非懂的電視劇,我們看得津津有味。那個美人印象極深,大雁都被她迷得忘記了飛翔,紛紛跌落地下。
大人們多次誇贊之後,我們對桂桂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嫉妒的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了。特別是課本裏學了《白雪公主》後,老師讓同學們分角色表演,當老師問到誰來演白雪公主的時候,所有的女生都舉著小手,爭先恐後地喊“我”“我”……老師掃視壹下同學們,笑瞇瞇地說:“還是桂桂來吧。”同學們撅起小嘴,像泄了氣的皮球,怏怏不樂。課後都不約而同地疏遠桂桂,不和她玩。開始的時候,她沒事壹般,臉上依然掛著笑,傻傻地站在壹旁看著同學們玩。有時還忘情地跟著同學們大喊大叫。日子久了,她很知趣,遠遠地像壹只孤單的小鳥瑟縮在角落裏,看著別人玩。臉上也掛著笑,有些牽強,目光裏閃爍著無奈和憂傷。
壹天,她沒來上學,那天也正好是她值日。中午,七八個孩子扛著掃帚沖到她家門外,門緊閉著,就亂吼亂叫:“黃桂菊,懶死鬼。打條麻蛇來餵妳。”民間有句俗語:“懶得燒蛇吃。”認為蛇肉能治懶病。叫了壹氣,沒動靜,就在她家門外戲耍起來。吱呀壹聲,小木窗開了,她探出頭來,蒼白的臉,淩亂的頭發,努力地擠出壹個微笑,卻掩蓋不了她的痛苦。原來她病了。大家眨眨眼睛,呼啦全散了。幾天後,她病好了回到學校,同學們忘記了嫉妒,與她和好如初了,又在壹起快樂地玩耍、學習。純真的微笑又刻上她的臉頰。
好景不長,桂桂的人生在九歲那年發生了轉變。那年初夏,正值除草的季節,我們兩家的地中間隔著壹條路。我和爸媽在地裏鋤草。綠油油的玉米齊膝深,呼啦呼啦在風中搖搖擺擺。爸媽除壹會兒,總要停下來誇贊我和姐姐除得快,間或還說說笑話。壹家人正除得熱火朝天,上方傳來淒慘的嚎哭,我們停下來,擡頭看,原來是桂桂被她媽媽打了。桂桂大聲地哭,她的媽媽罵罵咧咧,空氣中回蕩著劈啪的抽打聲。桂桂哭得很淒慘,她爸爸也在地裏,悶聲拄著鋤頭,嘴裏銜著煙鬥,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沒有護她,也沒勸她媽媽。我媽媽問了才知道,桂桂被打的原因非常簡單,她除草時,不小心把豆苗當做雜草鏟了。爸媽規勸了幾句,她媽媽停下了,可桂桂的哭聲還在風中飄蕩……沒有人安慰桂桂,鄉下的孩子被打,哭嚎是常有的事。就都低頭繼續勞動,桂桂的哭聲漸漸變小,什麽時候停止的誰也不知道。
夕陽西下,我們除完草又累又餓,急急忙忙回家了。
好像壹切恢復了正常。桂桂和我依舊上學、放學、遊戲……日子在匆匆忙忙中滑過,沒有改變的還是她那淺淺的笑。壹天桂桂又沒上學,老師說請了假,我們以為病了。好幾天之後,聽到壹個消息,桂桂耳聾了,眼瞎了。再也上不了學了。如同晴天霹靂,我呆坐了半天,心裏隱隱的痛,哀哀的傷。大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桂桂成了這樣,是因為她媽媽的打。
真正的原因不知道。她的爸媽也沒帶她去看醫生,或者去大醫院檢查。桂桂不再上學,也上不了學。她將永遠失去湛藍的天空、朵朵的白雲、潺潺的流水,嘰喳的鳥鳴,還有她喜愛的爛漫的山花。我不知道桂桂心裏難不難過。她無法再張口訴說。
她的人生鍍上了灰暗的色彩。她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光明,但還得幹活。她背著籃子跟著她爸媽下地,她看不見莊稼長在哪裏,就負責運輸。春季背肥料,夏季背豬草,秋季背玉米,冬季背牛草。她走得很慢,得探著路前進。每壹條山路她都十分熟悉,但那是從前。摸索著走路的感覺只有她自己知道。聽說,有人曾看到她跌到溝裏呢,還劃破了手。
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桂桂的臉上不再有笑,眼裏也不再泛光。她在這個家裏也許可有可無吧?就連吃飯的時候也被欺負。飯桌上,她看不見菜,爸媽隨便夾點塞在她碗裏。不管她愛吃不愛吃。有時吃完了,她只有自己亂夾,當她的筷子探到弟弟愛吃的菜,媽媽急速橫過拿著筷子的右手把桂桂的右手彈回來。她遲疑了壹會兒,不再夾菜,把碗裏的幹飯噎完了。摸索著著出門去,該幹嘛幹嘛。
開始的時候,外人都為她鳴不平,同情她的遭遇。日子久了,也就見慣不怪。
後來,我讀書的學校越來越遠,畢業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家,她漸漸淡漠在我的記憶裏。即使她長成壹個大姑娘,我也沒見過她的模樣。直到冬月裏,去壹個親戚家做客才聽到很多人談論她。我壹聽到她的名字,腦海裏立刻閃現出她的純真的微笑。我立馬來了興致打聽她的近況。可得到的消息卻令我痛心,桂桂沒了。親戚和鄰居們感慨她的命運,談論她生前的種種遭遇。有壹事是我不曾知道的,近幾年桂桂的爺爺吃輪飯,她的爸爸兄弟三人,爺爺每家四個月,剛好輪到爺爺在她家。
壹天她媽媽趕著牛車要去地裏,她跟在後面,走的好好的,出村之後,她媽媽回頭看到她爺爺在村外張望,臉上即刻鋪滿寒霜。揚起手中的牛鞭在桂桂的腿上狠狠抽了壹下,啪的壹聲,桂桂扭曲著臉蹲了下去。她媽媽又氣急敗壞地朝她的後背踹了幾腳,嘴裏罵罵咧咧。桂桂半天沒站起來,雙手不停地抹她的腿。桂桂沒有哭,臉上壹滴眼淚也麽沒有,只是表情很痛苦。爺爺呆呆地站在原地,無奈地、長長地嘆息壹聲,兩行熱淚爬滿臉頰……桂桂像壹只沈默的無辜的羔羊,不明白為什麽挨打。爺爺知道,這氣是沖他發的。
據說她去的時候,刮著北風,樹上掛著冰花。她就這麽默無聲息地離開了世界。來時溫暖光明,去時黑暗寒冷。其實她活著的時候,已了悟了親情的冷漠。每天都在忍受折磨。刮過心頭的冷風遠比自然的冷風寒涼。
人們說,每個女孩都是壹朵花。開在自己的世界裏,艷在別人的目光中。有的.嬌艷,有的清芬,有的馨香,有的淡雅。但都是以盛開的方式展現生命的美好,是綠葉襯托了美麗。她原本可以艷若桃李,絢爛如菊,引蜂誘蝶,百花爭妒。
可她綻放得如此孤獨,如此悲涼,單薄地早早雕零。
有沒有愛她的人,不知道!離去時有沒有放不下的牽掛,不知道!她曾經擁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卻在最風華的年紀裏獨自舔著傷痛,在無聲的世界和黑暗中默默忍受苦難。沒有人理解,更別提分享。她被草草掩埋,壹個土坑安放了她的靈魂,壹抔黃土淹沒了她的青春。入葬之後,她的媽媽沒事人壹般蹲在門外洗菜。
遺憾的是桂桂死於什麽原因,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她的聾啞,壹直是個謎。她不曾進過醫院,也沒有及時治療,壹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在人們的疑問中。
她其實就是壹朵菊,默默地開在山野裏,大山造就了她的清純可愛,上蒼賜予她美麗謙卑,涼風冷雨摧殘不了她的堅強,她活得樸實,激越著錚錚的傲骨與不擇地域的生命力。病魔是殘忍的,無情的,它怎會懂得憐香惜玉?她的離世攜走了青春與琦麗,留下的只是壹絲淡淡的微笑,壹抹幽幽的芳醇……
雨又颼颼地飄起來,重重地蓄在纖弱的花瓣上,又涼又沈,褪盡了它們的鮮妍,越發淒慘蒼白,低低地垂著頭,壹看見我就落下瑟瑟的感傷的清淚。而那淚似乎是自己流的,雨也像是打在我心裏。它們含著漠漠的哀愁,瑟縮在風雨中,全沒了昨宵的嫵媚、嬌柔、甜美的笑靨,那殘顏裏掩藏了無盡的憂傷、無奈與淒惶。
我的心很痛,它們的笑容是淒楚的,嫵媚與蒼白的變化在幾度瀟瀟冷雨間?難道我該埋怨冷雨的狹隘麽?菊花的美麗也叫它妒忌麽?它不容忍美好的事物存在於它的襟懷而要極力摧殘麽?菊花的美麗是謙卑的,它遠離了喧囂的春天,繁華的盛夏,默默地了豐華,在冷風裏搖曳生輝。它退出了紛爭,用端莊的秀美妝點瑟縮枯涼的世界。而秋雨卻淋濕了它的春夢,掠奪了它的美麗,毀滅了壹道別致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