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壹甜蜜,性子就有點急,就胡思亂想開了。春天發芽,夏天長秧兒。如今連風都有點醉人的季節裏,瓜園啊,妳現在怎麽樣了呢?
等我壹腳踏進瓜園,心都醉了。綠,到處都是綠,谷子苗,高粱棵,豆子秧,擠擠壓壓,簇成壹汪綠海;花,到處都有花,粉紅的打破碗碗花,金黃的車軲轆花,絳紫的薊薊芽花,星星點點,扮靚畦壟溝壑。四圍的玉米 ,葉綠稈壯,亞賽蔥蘢的岸;匍匐的瓜秧,綠流汪汪,那就是飄香的湖。野花的縷縷芬芳在純凈的空氣中悄悄彌漫,熟瓜的陣陣清香在透明的陽光裏靜靜流淌。野花間的蜜蜂,瓜田裏的花蝴蝶它們的翅膀撲拉拉地扇著,三扇兩扇,把六月的風兒扇涼了。草叢中的大肚子綠蟈蟈,柳蔭上的短尾巴褐斑鳩,它們的小曲騷情地唱著,三唱兩唱,把六月的時光唱軟了。六月的瓜園,每壹棵青藤都是壹幅畫;每壹叢花草,都是壹首詩。
高高的寬敞的涼棚,矮矮的窄狹的瓜庵,兩位壹體,坐北朝南。庵子遮風擋雨,睡覺休息。涼棚遮天蔽日,瞭望乘涼。農民最金貴土地了,所以涼棚和瓜庵子這點地也不能浪費了,當初也種上了幾顆籽。是南瓜吧,如今這肥碩的藤蔓已爬上了棚頂了。壹柄柄蒲扇大的葉子,壹朵朵酒杯大小的花朵,壹個個毛嫩嫩的豆青色瓜紐,看著真叫養眼。咦,涼棚頂上已嘀溜下來好幾個長大的南瓜。風兒壹吹,蕩來蕩去。扁扁圓圓的是砘子兒南瓜,這種南瓜熬粥裏又面又甜;亞腰細長的叫細狗腰南瓜,這種南瓜醋溜爆炒酸辣爽口。我忽發奇想,要是在砘子兒南瓜上挖個小口,掏出瓜肉,捉壹只蟈蟈放進去。等我躺在涼榻上閉目養神的時候,讓它給我唱催眠曲,那該有多滋兒啊!唉,好是好,但就是不能幹,因為我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惡作劇的混小子了。
南瓜不能生吃,最解饞的是甜瓜,還是到甜瓜地裏轉轉吧。甜瓜地裏瓜香濃烈,哼嗤幾下鼻子,就會饞得妳流壹大泡口水。
油汪汪的綠葉底下,圓蛋骨碌壹疙瘩壹串的都是瓜。妳看這兒,濃綠中露出壹片片雪花兒白,像壹只只玉兔躺在綠葉中睡覺,這就是那種遐邇聞名的鵝翎白(又叫白沙蜜)。這種瓜,皮兒最薄,汁水最多,瓤肉最甜,籽兒最紅。咬壹口,像酥梨兒。要是口渴,弄個嘗嘗,比冰棒酸梅湯更來勁兒。那個黑大個,小孩的枕頭壹樣的,叫黑糖桶(又名“老頭樂”)。這種瓜得熟透了吃。熟透了,從裏面紅到皮。壹口咬下去,沙沙的,面面的,蜜甜蜜甜,噴香噴香。老頭最愛這口,小孩子卻不咋待見它。小孩子不知瓜生熟,到地裏光撿大個的摸,結果大而不熟。搭嘴壹咬,又澀又艮,隨手就撂了。吔嘿,壞了。壹步沒看清,壹腳把壹個瓜踩得八瓣子亂迸。這種瓜外號叫“賊不偷”,學名牛角蜜。樣子最難看,長不長,圓不圓,尖頭稍尾,灰不留丟的,像個老黃瓜頭子。別說賊不偷,誰看見它也踢大老遠的。可這瓜又脆又甜,吃了這個想吃那個。小孩子最愛吃,壹嘴咬下半截,嘎嘣嘎嘣,像嚼脆梨兒。不像大瓜,吃時不好下嘴。還有壹種毛青瓜,又叫青玉,它不脆也不面,有點軟糯,吃到嘴裏正得勁,甜得能讓人打哆嗦。瓜真多,蛤蟆皮,金耙齒,老來嫩,氣死梨……各有千秋 ,都很好吃。
可這些瓜我都不稀罕吃了 ,卻滿地裏找這樣壹種瓜。這瓜叫“敬德訪白袍”。瓜為啥起這麽個怪名字呢?告訴妳,這裏面還牽扯著壹個有趣的故事呢。唐朝時突厥入侵,胡帥蓋蘇文無人可敵。要想退敵,非白袍小將薛仁貴不可。老元戎敬德,為國訪帥,費盡周折,在壹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終於壹把抱住了白袍將軍。而白袍將軍自然不負眾望,他戰敗了蓋蘇文,領兵還朝。路上,將軍渴了,看瓜老漢摘瓜敬獻英雄。將軍吃了,連稱“妙哉,妙哉”,問這是何瓜,如此甘味。老漢說,這瓜叫“敬德訪白袍”。將軍聽了,哈哈大笑。說老人家取笑了,區區壹瓜,何取此怪名?老人答曰,妳看此瓜,黑皮裹白肉,不正是敬德公(外號黑炭頭)抱住了白袍將嗎?眾將聽了,贊曰,不錯,不錯,好瓜,好名,瓜好名更好啊!從此,瓜借英雄,名揚天下;英雄賴瓜,萬古流芳。瓜和英雄,相益得彰。要說這瓜絕不浪得虛名,而真正實至名歸,堪稱甜瓜之王。妳看它,瓜皮油黑發亮,而瓤肉潔白如雪,晶瑩如冰,玲瓏剔透,恰似水晶。吃時,用刀削去薄薄的黑皮兒,手裏像捧了“壹捧雪”。搭嘴壹咬,蜜汁兒順嘴角指縫往下淋漓。壹嚼,嘣脆,像嚼冰糖塊兒。吃過了,風壹吹,嘴片兒指頭兒都粘在壹起了,粘糊糊的。打個飽嗝,壹股芳香直沖鼻腔。那種感覺,妳想想該有多爽吧。
再往前走,就是西瓜地了。藍青的瓜葉下面,躺著壹個個的大西瓜。黑皮的,花皮的,白皮的,筲桶壹般。在太陽下,閃著亮幽幽的光。西瓜成熟還不到季,我沒興趣去了。
在沁涼如冰的瓜棚底下,吃著這麽好的瓜,聞著滿園的香,聽著蟈蟈的歌,賞著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我才知道什麽叫得發,什麽叫快樂。可這快樂的生活哪來的呢?我想起了我那年老病弱的爹爹。是他創造了這滿園的果實啊。
剛開春,他老人家就忙著拉糞,整田,打畦。春風暖了,陽光明媚起來。壹個佝僂的身影成天蹲在地裏,那是爹爹在種瓜。他拿著長長的瓜鏟,把濕潤的泥土翻到上邊,拍實。再劃出壹道淺溝,均勻的撒下三、四粒瓜籽兒,用土封上,再添壹兩鏟土,然後拍成壹個光光的堌堆,這才算種了壹棵瓜。這活看起來簡單,其實大有學問。比方說劃那壹道溝,深了不行,深了瓜芽拱不出來,會悶死在土裏;淺了也不中,淺了,風壹刮,土幹透了,瓜芽會幹死。再比如,為啥種壹棵瓜上面拍壹個土堌堆。那是因為土堌堆風吹不透,日曬不透,好給種子保墑。但是等個四五天,還得及時把土堌堆輕輕扒開。不扒開,瓜芽會給壓死。總之,種瓜麻煩大,講究多,是個細致活。壹畝園十畝田,種瓜如繡花嘛。就這樣,爸爸壹天天蹲在那裏,壹棵壹棵的種,繁重而勞累,單調而枯燥。瓜出土了,長葉了,爬秧了,爸爸更忙活了,澆水,追肥,滅蟲,掐頂尖,掰荒杈,忙得顧不得吃飯。這時節,爸爸天天壹身濕淋淋的熱汗,夜夜壹陣陣痛苦的呻吟和令人揪心的咳嗽。而我的心,也壹陣陣在痛苦中痙攣。
有壹天,我想起了江湖藝人表演魔術時說的幾句話:“我這瓜籽兒,是神仙贈的,種上就發芽,發芽就躺秧,躺秧就開花,開花就坐瓜,坐瓜就熟了,熟了就能吃,吃了百病皆消,長生不老……”他說的這瓜種真神奇呀。如果我要有這樣的瓜籽兒多好啊,爹爹就不用受這罪了。我給爹壹說,爹爹笑了:“傻孩子,那是哄人咧,好東西都是汗水換來的呀,世上哪有不出力就白得來的東西啊!”
是啊,爹爹說的多好啊!這滿園的香瓜蜜果,不正是他老人家那苦澀的汗水換來的嗎?爹爹的汗水換來了這瓜果飄香的瓜園,而這小小的瓜園,卻承載著兒子的學費,女兒的花衣,全家人的溫飽和快樂呀!勞動創造了世界,人民創造了幸福。這句話人人會說,真正理解並敬畏這句話的又有幾人?這個世界上,多少果實被人庸人浪費?多少果實被惡人糟蹋?多少果實被奸人侵吞?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吃了母雞下的蛋,有了力氣回頭竟然再收拾老母雞!很多人厭惡狗,什麽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哈巴狗,狗腿子等等。但是,狗還有壹樣好處,就是吃主人之食,忠主人之事。狗不嫌主家貧,狗不嫌主人醜,狗是忠臣麽。可如果吃了人民的,喝了人民的,反過來再坑害人民,欺壓人民,那不是連狗都不如了嗎?
壹陣涼風吹過來,我打個激靈,起了壹身雞皮疙瘩。我頭腦更清醒了,咱是人,人應該有感恩之心;咱是人,人應該幹些正經之事。於是,壹個想法在我腦海裏形成了:明天等西瓜熟了,我要挑上壹個最大最甜的西瓜,切開擺在涼棚底下,把老爹按在涼榻上,雙手捧上壹塊大西瓜,讓他老人家有滋有味地嘗嘗這人間的甜蜜,嘗嘗他老人家自己的汗水換來的甜蜜。然後我告訴他,明年我就要考大學了,我的第壹誌願就是農學院瓜果系(如果有這個系的話)。等我學業有成,我壹定要研究發明出壹種種植機械,好讓爹爹這樣的瓜農直起腰來輕輕松松地勞動。如果我落榜而歸,那我就接過他老人家的瓜鏟。太陽底下熬油的苦頭,再也不能讓他老人家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