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這樣,既留下了眾多令人矚目的詩篇,同時又有著不同尋常經歷的詩人,卻並不多見.在過去相當長的歲月裏,穆旦曾經被歷史的塵埃所湮沒.然而當濃雲散
去,壹顆嚴肅的星辰終於透出了他的光芒.穆旦(1918-1977)
,原名查良錚,生於天津,祖籍浙江海寧.壹九三五年,十七歲的穆旦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兩年後的壹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了.穆旦作為護校隊成
員,隨母校南遷長沙.壹九三八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又由長沙遷往昆明,組成西南聯大.穆旦和他的老師同學們徒步穿越了湘、黔、滇三省,全
程三千五百華裏,歷時六十八天.穆旦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走過了“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在太子廟,他看到和聞到了“枯瘦的黃牛翻起
泥土和糞香”,他註目“廣大的中國人民”,“他們流著汗掙紮,繁殖!”西征的經歷使本來就滿懷愛國熱情的穆旦與土地和人民更加心心相印,他的詩作也呈現出
對國家民族乃至全人類命運的深刻關切.
《贊美》壹詩寫作於壹九四壹年十二月,全詩***分四節,恰如交響曲的四個樂章,湧動著激情.詩人開篇就為
我們構築了豐富的意象群:山巒、河流、草原、村莊、雞鳴、狗吠、荒涼的土地、幹燥的風、東流的水、憂郁的森林.仿佛用壹架攝像機,從高空俯拍,看到異常遼
闊卻又滿目瘡痍的大地.緊接著,詩人又從歷史的角度為我們講述了過去年代裏埋藏的無數故事.那不過是說不盡的災難.美好的愛情沈默了,天空中飛翔的鷹群沈
默了,這無盡的苦難已使淚眼幹枯,如果哪壹天能夠重新流出激動的熱淚也是值得期待的.面對這土地和土地上痛苦生活的人民,詩人內心充滿了深沈的愛.這愛激
動著“我”,“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壹切擁抱妳,妳,
/到處看見的人民呵,/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他們衣衫襤褸,脊背彎曲,在饑餓裏忍耐,在寒風中等待.由於詩人那不同尋常的經歷,所以他與他
們有著同樣的感受和體會,他與他們是壹起受難的.強烈的情感***鳴使詩人發出這樣的心聲:“我要以帶血的手和妳們壹壹擁抱.&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
來.”“壹個民族已經起來”表達了詩人對祖國、對人民的祝禱.它是全詩的情感主線.
第二節,作者把筆墨集中於壹個農夫身上,因為在中國,農民
代表著人民的大多數.他們辛勤地耕耘在土地上,艱難地維持著生計.詩中壹系列反義詞突顯了他們的生活境遇.如:他是“孩子”,又是“父親”,這代人的生活
負擔十分沈重.“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隨著時間的流逝,壹代又壹代人滿懷的美好希望最終又陷入失望,這壹切都重壓在他的身上,形成了更深的苦難.“而他永遠無言地
跟在犁後旋轉, /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詩人在這裏運用“永遠”“同樣”“凝固”等壹系列非常凝重的詞,刻畫出了苦難面前人民的形象———他是緘默無言的.在時
光永不停歇的流動和現實處境無所改變的強烈對比中,中國農民的苦難深重和他們的堅忍精神被高度濃縮,以壹個受難者的形象定格在歷史畫卷中.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再壹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
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來.”這首詩寫作於抗日戰爭相持階段.在戰爭剛剛爆發之際,全民族上下都處於壹種“戰爭烏托邦”的精神狂歡中,文藝界也
是如此.當時詩壇上,“有過多的熱情的詩行,在理智深處沒有任何基點”①.許多人天真地相信戰爭能凈化壹切.其實,年輕的穆旦也經歷了成長的過程.在壹首
叫做《1939年火炬行列在昆明》的佚詩中,穆旦寫道“祖國在歌唱,祖國的火在燃燒, /新生的野力湧出了祖國的歡笑,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城池變做了廢墟,房屋在倒塌,/衰老的死去,年輕的壹無所有;
/祖國在歌唱,對著強大的敵人,/投出大聲的歡笑,壹列,壹列,壹列;/轟隆,轟隆,轟隆,轟隆———/(我看見陽光照亮了祖國的原野,溫煦的原野,綠色
的原野,開滿了花的原野)”,顯而易見,這種熱情的呼喊和情感的膨脹與穆旦詩歌的總體風格相去甚遠,所以,穆旦有理由取消它作為“詩”的資格,將它排斥在
自己的詩集之外.然而時間過去了壹年,壹九四〇年下半年,穆旦從西南聯大畢業到敘永分校任教,有更多機會接觸世事,逐漸發展出自己的“懷疑主義”.壹九四
壹年社會大環境動蕩不安,皖南事變、香港淪陷和英國對滇緬公路的封鎖等等,這壹切都使穆旦的思想變得更加深沈.大路上的“演說,叫囂,歡快”已不能輕易地
使他激動,相反,他認識到,個體溶入“大眾的愛”的過程實際上有可能就是“溶進死亡”.人民在苦難中選擇了抗爭,然而這條路卻是漫長而艱險的.他們必須忍
受饑餓、疲倦和痛苦,甚至隨時面臨著死亡,這不是幾句簡單的振奮人心的口號所能涵蓋的.詩人對於人民的付出充滿了敬佩和同情,同時對於戰爭的不公和以“名
詞”利用“大眾的愛”的可能性保持著警惕.這就是穆旦的深刻之處.詩人在這裏第二次使用“壹個民族已經起來”的詩行,情感更加凝重,它昭示出中華民族的不
屈,以及華夏兒女由苦難走向抗爭的偉大歷程.
“在群山的包圍裏,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幽深的谷裏隱著最含蓄的悲哀.”詩人在第三節中把鏡頭推向農夫背後,將描寫範圍擴展到家園.在那裏有倚門凝望的母親,有忍饑挨餓的孩子,有黑暗的茅
屋,有屢遭蹂躪的土地.雖然寫的是“他”的家園,又何嘗不是生活在悲哀痛苦中的千千萬萬人民的象征呢!
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舍棄了自己的小家,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抗日的道路,既然選擇了就“從不回頭詛咒”.面對他們,作者惟有用擁抱表達自己最誠摯的安慰.然而
有些傷痛和苦難是無法安慰的.面對死亡的威脅,壹切安慰都會顯得輕飄.所以,詩人禁不住痛哭了.他曾經期待過泉湧的熱淚,曾經直面無淚的農夫,而今,自己
卻痛哭失聲,不是因為脆弱,卻是為了可敬的人民,為了我們民族的崛起.
詩的第四節就像交響樂的最後樂章,它回復了主題,總托了全詩.三個“壹
樣的”表明我們恥辱的歷史是那樣的漫長.中華民族飽經摧殘,備受欺淩,人民忍辱負重,生活步履維艱.“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但是中華民族卻是堅實而
富有生命力的.作者從人民身上看到了民族潛在的巨大力量,由此,發出了反復的詠嘆:“然而壹個民族已經起來.”這首詩的題目是“贊美”,贊美什麽呢?
我想就是贊美生活在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民,贊美他們的堅忍,贊美他們由苦難走向抗爭,贊美整個民族的崛起!
作為九葉派的領軍人物,穆旦的詩歌
體現著“平衡”的美學追求.他曾說:“我是特別主張要寫出有時代意義的內容.問題是,首先要把自己擴充到時代那麽大,然後再寫自我.這樣的作品,就成了時
代的作品……因為它是具體的,有血有肉了.”②穆旦的詩,把人生和藝術結合起來,把心靈思索和社會現實扭結起來.他從不以生活代替藝術,不以政治觀念代替
自己的思考.他的詩中有著對現實的清醒認識和對未來的執著信念,沖破了中國早期象征派和現代派“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的狹小天地,而且與西方現代派也
有質的區別.
穆旦曾經批評過這樣兩種抒情方式,壹種是“枯澀呆板的標語口號”式,另壹種是“貧血的堆砌的辭藻”的舊的抒情,他主張走第三條路
———“新的抒情”.他認為這新的抒情應該是“有理性地鼓舞著人們去爭取那個光明的壹種東西”③.他特別強調“有理性地”壹詞,《贊美》正是這種主張的實
踐.這首詩壹方面表達了對祖國的禮贊,另壹方面,這種禮贊又以深厚的理性精神為依托,而不致流於表面化和庸俗化.理性與情感的交融使它既富有感情的強度,
又富有思想的力度,從而成為穆旦抗戰詩歌中的不朽之作.
穆旦的詩風深沈凝重.有人把他的藝術風格比喻為壹條深沈的河.袁可嘉也說過:“讀穆旦
的某些詩,我總覺得有壹種新詩中不多見的沈雄之美.有的人深沈如穆旦或過之,但豪氣不足;有些詩人豪則豪矣,但不免粗浮.既深沈而兼雄健的,穆旦要算壹
個.”所以,他把穆旦的《贊美》稱為“帶血的歌”.“本來無節制的悲痛往往淪為感傷,有損雄健之風,但穆旦沒有這樣,他在每個詩段結束處都有以‘壹個民族
已經起來’的宏大呼聲壓住了詩篇的陣腳,使它顯得悲中有壯,沈痛中有力量”④.袁可嘉的評價可謂是壹語中的.這就是穆旦,這就是穆旦的《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