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個稟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
蘇東坡的人品,具有壹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這些品質之薈萃於壹身,是天地間的鳳毛麟角,不可多見的。而蘇東坡正是此等人!他保持天真淳樸,終身不渝。
有壹次,蘇東坡對他弟弟子由說了幾句話,話說得最好,描寫他自己也恰當不過:“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壹個不好人。”
有關他漫長的壹生中多彩多姿政治生涯的那些資料,存在於各種史料中,也存在於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時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閑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
在他去世後百年之內,沒有壹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宋儒都長於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
東坡壹傳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祐三年冬(1036)。蘇東坡出生時,蘇家總算是個小康之家,自己有田產,也許比壹般中產之家還較為富有。
東坡六歲入學。這個私塾不算小,有學童壹百多人,只有壹個老師,是個道士。蘇東坡那副絕頂聰明的幼小頭腦,很快就顯露出來。
蘇東坡八歲到十歲之間,他父親進京趕考。落第之後,蘇洵到江淮壹帶遊歷,主要由母親在家管教孩子。據有些文字記載,蘇東坡十歲時,已經能寫出出奇的詩句。
蘇東坡十壹歲時,進入中等學校,認真準備科舉考試。在蘇家,和東坡壹起長大壹起讀書而將來也與他關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轍,字子由。他們兄弟之間的友愛與以後順逆榮枯過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蘇東坡這個詩人畢生歌詠的題材。兄弟二人憂傷時相慰藉,患難時相扶助。
蘇東坡兄弟年二十歲左右,已經準備好去趕考之時,不可避免的事,婚姻問題也就來臨了。
北宋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著考試出榜,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的風俗。所以科舉考試舉行的季節,也是婚姻大事進行得活躍的季節。在蘇家父母看來,讓兒子娶個本地姑娘,他們對姑娘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多。按照當年的風俗,青年的婚姻壹向是由父母妥為安排。 ?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蘇東坡年十八歲時,娶了家住眉山鎮南青神的王弗小姐。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歲,妻子比他小兩歲。等到次子子由成婚之後,父子三人起程赴京。
蘇洵此次陪同兩個兒子進京科考,也仍然打算求個壹官半職。他現年四十七歲,但自上次科舉名落孫山之後,壹直苦讀不懈。在那段期間,他已經寫了壹部重要的著作,論為政之道、戰爭與和平之理,顯示出真知灼見,此壹著作應當使京都文人對他刮目相看。當時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職。蘇洵把著作呈獻給張方平,張方平對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為成都學官。但是老蘇意猶未足。最後,張方平在古道熱腸之下,終因情面難卻,乃寫信給文壇泰鬥歐陽修,另外有壹位雷姓友人,也寫了壹封推薦信,力陳老蘇有“王佐之才”。
在仁宗嘉祐元年(1056)五月,三蘇到了汴梁城,寄宿於僧廟,等待秋季的考試。這是禮部的初試,只是選擇考生以備次年春季皇帝陛下親自監督的殿試。在由眉州來京的四十五個考生之中,蘇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內。 嘉佑二年(1057)終於殿試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歐陽修為主試官,另外若幹飽學宿儒為判官。蘇氏兄弟在殿試中都以優等得中。 蘇東坡所作的文章,後來歐陽修傳給同輩觀看,激賞數日。那篇文章論的是為政的寬與簡,這正是蘇東坡基本的政治哲學。蘇東坡的宦途正要開始,母親病故。根據儒家之禮,這當然是極其重大之事。母親死時還沒聽到京都的喜訊。蘇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見母親已去,家中壹團紛亂,籬墻傾倒,屋頂穿漏,形如難民家園。
居喪守禮之下的兩年又三個月的蟄居生活,是蘇東坡青年時期最快樂的日子。
東坡常到青神嶽父家去。青神位於美麗的山區,有清溪深池,山巔有佛寺,涉足其間,令人有遊仙尋異超然出塵之感。東坡常與嶽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廟中遊歷,坐在瑞草橋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飲為樂。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蠶豆。在居喪期滿之後兩個月,父子三人又再度起程入京。這次和前壹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
這次舉家東遷,走水路出三峽,行程全長壹千壹百余裏,大概是七百裏水路,四百裏旱路,從十月啟程,次年二到達。長江三峽,無人不知其風光壯麗,這壹路上,二人皆有妻子相伴,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他們時常吟詩,借以寫景抒情。
到了江陵,蘇家棄船登陸,乘車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畢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詩歌百首。這些首詩另集印行,名之為《南行集》。
在襄陽他寫了幾首樂府詩,如《船夫吟》《野鷹來》系為追憶劉表而作,《上堵吟》則為追憶孟達因手下二將不才而失去沃土的經過。其詩中有雲:白馬為塞鳳為關,山川無人空自閑。
蘇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們買了壹棟房子,附有花園,約有半畝大,靠近宜秋門,遠離繁亂的街道。繞房有高大的老槐樹和柳樹,樸質無華的氣氛,頗適於詩人雅士居住。
壹切安頓之後,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當然那是需要等待壹些時日的。這期間,兄弟二人又經過了兩次考試,壹是考京都部務;另壹種更為重要,名為“制策”,要坦白批評朝政。蘇氏兄弟經大臣歐陽修的推薦,都申請通過。
蘇東坡蒙朝廷賜予的等級,在宋朝只有另壹人獲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論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經成為後世學校中必讀的散文。後來,皇後告訴人,仁宗曾經說:“今天我已經給我的後代選了兩個宰相。”
蘇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們與當代名家相交往,詩文為人所愛慕,壹家皆以文壇奇才而知名於時。
蘇詢被任命為校書郎,並未經考試,正合他的本意,後來又授以新職,為本朝皇帝寫傳記。這本來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樂於接受。
蘇東坡這時輕松愉快,壯誌淩雲,才氣縱橫而不可抑制。縱然蘇東坡才華熠熠,在仕途上他仍須由低級而上升。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聯署奏折公文。
蘇子由也被任為商州軍事推官,但是父親在京為官,兄弟二人必須有壹人與父親同住京師,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可使鰥居的老父壹人過活。於是子由辭謝外職不就。 兄弟二人為平生第壹次分手,子由隨後回京。在此後三年之內,東坡在外,子由壹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由京都到鳳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經常互寄詩壹首。由那些詩函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登宦途時,蘇東坡是多麽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寫給弟弟最早的和詩之中,東坡已經顯示出他那完美的詩才。
他按規定用“泥”和“西”兩字做韻腳,寫出了下列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這首七絕成了東坡詩的佳作。
蘇東坡既已安定下來,判官之職又無繁重公務,他遂得出外遨遊,到南部東部山中遊歷,動輒數日。他暢遊太白山和黑水谷壹帶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裏。有時清閑無事,他便到西安附近有名的終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壹個朋友珍藏的吳道子真跡。
如今他已然嘗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並不如他夢想的那麽美妙。遠離開京都的騷擾雜亂,在外縣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審問案件,頗使他感覺厭煩無味。有時難免感覺寂寞,但也有時舉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覺欣喜振奮。
有的人不忙不快樂,蘇東坡就是這壹型。那時陜西旱象出現,已經好久不雨,農人為莊稼憂心如焚,除去向神靈求雨,別無他法,而求雨是為民父母官者的職責。蘇東坡突然行動起來。蘇東坡現在要寫壹份很好的狀子,向神明呈遞。準備以他那雄辯滔滔的奇才,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當月七日,他曾求過雨,回到城裏,十六日,曾下小雨,但是對莊稼仍嫌不足,農民也不滿意。
蘇東坡立刻為縣官向皇上草擬了壹個奏本,請恢復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後他又與太守齋戒沐浴,派特使敬告神靈,說他們已為神求得更高的封號,又從廟前的池塘裏取回壹盆“龍水”。
十九日,蘇東坡出城去迎“龍水”。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心的事。
在路上,他看見壹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藏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開緘乃放之,掣去仍變化。雲兮汝歸山,無使達官怕。”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壹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猛烈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壹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壹盆“龍水”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龍水”,把“龍水”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壹篇祈雨文,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後,又下大雨,接連三日,小麥、玉蜀黍枯萎的稭莖又挺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後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壹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
後來蘇東坡做其他各地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
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壹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
蘇東坡在鳳翔那壹段,發生了壹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那就是他與當時的新任陳太守齟齬不和,後來竟鬧到陳太守向京師上公文,陳明蘇東坡的抗命情形。? 二人之間遇有爭論,便舌劍唇槍,惡語相加。蘇東坡的報復機會不久到來。陳太守在太守公館裏建造了壹座“淩虛臺”,以便公務之暇,登臺觀望四野景物之勝。陳太守吩咐蘇東坡寫壹篇文字刻在淩虛臺的石碑上,作為興建此臺的紀念。年輕多才的蘇東坡他借此機會來玩笑壹番。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那篇《淩虛臺記》:……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仿佛,而破屋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這篇記敘文,本為慶祝而作,卻在沈靜中沈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並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在中國碑記文中尚屬罕見。
陳太守這個老頭子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忤。他把此文照原作刻在石碑上。由此可見,陳太守為人心地並不壞。
在二人分手之後,東坡也看出此種情形,因而有修好之舉。幾年之後,他也為陳太守寫了壹篇墓誌銘。仁宗駕崩後,蘇東坡受命督察自陜西西部山中運輸木材供修建陵寢之用的工事。
仁宗英宗治平元年(1064),他解除原官職,接受朝廷考察。新主英宗,早聞蘇東坡的名氣,要破格拔耀,任以翰林之職,為皇帝司草詔等事。宰相韓琦反對,蘇東坡依法考試後在史館任職。蘇東坡趁此良機飽讀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繪畫。當年五月,妻子王弗因病去世,蘇東坡倍感傷痛。次年(1066年),老父蘇洵病逝。蘇東坡和弟弟子由經過迢迢的旱路水路,把父親和妻子的靈柩運回四川眉州故裏,在祖塋埋葬。兩年多的居喪期滿後,蘇東坡續玹,娶了前妻堂妹王閏之為夫人。王閏之比蘇東坡小十壹歲,性格柔和,從小就仰慕蘇軾的才華,自然是對丈夫千依百順,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
陳季常
陳太守的兒子陳慥,後來成了蘇東坡畢生的友人。
章惇
此時,蘇東坡後半生上官場上的克星章惇出現了。章惇當時在湖北省境內壹個縣裏官居太守之職。章惇確是富有才華,豪爽大方,正是蘇東坡所喜愛的那等人。
蘇東坡曾經預測過章惇的前途,這個故事是人常說起的。是在往蘆關旅行的途中,蘇章二人進入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谷了,這時來到壹條深澗邊,上面架著壹條窄木板,下面距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滾翻傾瀉,兩側巨石陡峭。章惇是極有勇氣之人,向蘇東坡提出從木板上走過去,在對面巖石的峭壁上題壹行字,壹般遊客是常在名勝之地題詞的。蘇東坡不肯過去,章惇以無動於衷的定力,獨自走過那條深澗,然後把長袍塞在腰間,抓住壹根懸掛的繩索,墜下懸崖,到對面小溪的岸上,在巖石上題了“蘇軾章惇遊此”六個大字。隨後又輕松自如、若無其事般由獨木橋上走回來。蘇東坡用手拍他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終有壹天妳會殺人的。”章惇問:“為什麽?”蘇東坡回答說:“敢於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性命。”
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