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春*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壹個意象,用來表達送別、相思的主題。用榮格的原型批評對這壹意象進行原型分析,它在古代文學中的最早出現及當時創作者的心理,後世作品中的運用,在名稱和象征意義上的變化。
中國古代文學具有極為豐富的原始意象,古典詩詞的藝術特征就是以意象為表現基礎的。意象作為古老的美學概念,是詩人抒發情感的最基本的方法。中國文化源遠流長,進入古典詩詞的意象更是積澱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特有的審美情趣,詩人往往用意象表現相似或相通的感情。只有對意象有了清晰而深刻的認識,我們才能對詩歌藝術產生全面而深入的理解和把握,才會產生深摯的審美情感。在中國古典文學的藝術長廊中,有關時間和空間的經典意象層出不窮,原型意義的內容被大大地擴展開來,成為壹種現實的、廣泛存在的文學作品的構成要素,這也就使原型概念在批評實踐中具有了更加重要的意義。
按照榮格創立的原型批評,我們知道,每個原型就是“壹個象征”、“壹個意象”,古典文學中的原型作為藝術符號,往往牽系著古老民族豐富的歷史經歷和心靈世界。原型在文學作品中被有效地形象化,喚起了讀者的***鳴。原始意象即原型得益於文學作品這個載體,不斷地以本原的形式反復出現。原型批評的另外壹個重要人物弗萊說:“(原型是)壹個象征,通常是壹個意象,它在文學作品裏反復出現,足可被認作人的文學經驗之總體的因素。”{1}
在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詩詞的創作中,“春*”就是這樣壹種原型,它經常用在表達送別、相思主題的作品中,成為抒發離愁別恨的壹個意象。卡西爾曾說過:“藝術王國是壹個純粹形式的王國”,而“這些形式不是抽象的,而是訴諸感覺的”{2},所以,春*的意象也就構成了壹種詩的純粹形式,它凝聚著我們民族的豐富歷史內容和文化意蘊。
春*意象最早出現在《楚辭·招隱士》中:“王孫遊兮不歸,春*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這篇作品始見於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後世許多學者認為是西漢淮南小山思念淮南王劉安所作。因為劉安常到長安朝見漢帝,但朝中情況異常險惡,作為他的賓客的淮南小山擔心劉安遇害,希望他不要在長安久留,早日歸來。賓客們遠望劉安離去和將要歸來的道路,在明媚的春光裏,他遲遲不歸,只能望見滿目萋萋的春*。思念之情非常急切,從“春*生”到秋天的“蟪蛄鳴”,時光流逝,感情愈烈。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詩人把情思融進物象,萋萋的春*凝聚著無限思念。春*既是報春的使者,更是詩人寄托離情別緒的載體。而美好的春色又總能逗引起懷念故人盼望團聚的思想感情,最能表達離愁無窮無盡的情思。
春*意象反映出來的其實是中國古代廣闊深遠的時空意識。宇宙浩瀚無窮,亙古不變,春*的形象猶如灞陵傷別的年年柳色反復撞擊著文人才士的心靈。見春*而思念遠方的親人,這在交通、通訊非常落後的古代,是許多人都具有的心理活動,而春*也成為壹種原型,這壹“典型的反復出現的意象”,經過詩人們長期、反復地運用,產生了鮮明的象征意義。原型壹旦出現在文學作品裏,便會使讀者如同重溫遠祖的切身體驗那樣,受到強烈的感染。榮格認為原型是種族代代相傳的基本意象。作家是在集體無意識的支配下,不自覺地在作品中體現了某些原型;而讀者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則由這些原型而觸動了積澱在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這時會突然感到酣暢淋漓,得到心靈的震撼,仿佛全人類的聲音都在心中***鳴。
自從“春*”在《楚辭·招隱士》中出現以後,春*原型和抒發離別相思之情結下了不解之緣,描寫別離的詩人對春*這壹意象十分鐘情,使它成為詩詞創作中壹個固定的意象,而“王孫”也成為詩人筆下遊子的代稱。春*意象經常在後世的作品中出現。李商隱曾把這個現象概括為:“見芳*則怨王孫之不歸。”(《獻河東公啟》)綠遍天涯的萋萋芳*將人們的情思引向遠方,碧*連天,寄托著詩人對遠方親友的思念,也寄托了送別親友時依依惜別的深厚情誼。以春*為意象抒發離別情結的詩句不勝枚舉:
江淹《別賦》:“春*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謝靈運《悲哉行》:“萋萋春*生,王孫遊有情。”
李白《灞陵送別行》:“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
劉長卿《謫仙怨》:“獨恨長沙謫去,江潭春*萋萋。”
獨孤及《登後湖傷春懷京師故舊》:“山山春*滿,何處不相思。”
李煜《清平樂》:“離恨恰如春*,更行更遠還生。”
王維《山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這首送別詩也出現春*原型,獨特之處在於從時間上將來年的春*表現出來,在當前想到未來,在送別當日就流露出歸期難定、離思方深的感情。題為“送別”卻又無具體送別情節,以春*為反襯,寓別情於行間,見離愁於字裏,似淺實深,意蘊悠長,回味無窮。
李白《春思》:“燕*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這首詩的動人之處在於從空間上表現異地的春*,描寫春天的思婦看到秦地的綠桑,遙想遠在燕地的丈夫也看到碧絲壹般的春*,也壹定萌發了盼歸的感情。對《楚辭·招隱士》詩句的化用巧妙、自然。
在春*這壹意象的運用過程中,白居易那首《賦得古原*送別》非常著名,起到了壹種總結性的作用。這首詩通篇寫*,用豐滿的形象對春*原型進行了全面的演繹和闡釋,極寫了春*“壹歲壹枯榮”的亙古不變,“春風吹又生”的生命頑強和“遠芳侵古道”的遼闊雄渾,最後又歸結到送別這壹主題上。它是春*的頌歌,是春*的絕唱。
這是壹首以描寫春*為背景的送別詩,語詞工整優美,情真意摯。大地回春,春*萋萋,在這樣的環境中送別,是多麽富於詩情畫意,又是多麽容易令人即目興感、觸景傷懷啊!“萋萋滿別情”,在作者看來,似乎每壹片*葉都飽含離愁別恨,這正是詩中歌頌春*的最終意蘊。
詩人送別的是壹個遠行的友人。當送別友人來到茫茫古原的時候,但見壹片春*萋萋,遍野碧綠,正好觸動詩人的離別情懷,於是眼前景、離別情融為壹體,寫出了這首送別的詩篇。古原春*的形象湧現在作者眼前,留給他的是壹些意味深長的思索。亙古不變的年年春*在古原上營造出怎樣的美的境界?春*作為壹種象征性的原型,喚起了詩人蒼茫天地的空間意識和遼遠深厚的歷史意識,激起了宇宙永恒、人生短暫、友情珍貴的人生喟嘆,又壹次觸動著作者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遼闊古原上茫茫春*所構成的雄渾古樸的審美境界,使詩人站在古原上就有壹種掩飾不住的思古幽情。“王孫遊兮不歸,春*生兮萋萋”出現以來無數詩人歌詠過的形象又湧現在他的眼前,離別的深情湧上了他的心頭。古原春*成為飽經滄桑的歷史見證。“長亭外,古道邊,芳*碧連天。”自古以來,這裏上演過多少次送別的場面,多少次悲歡離合的情感抒發。而今詩人又壹次來到這裏送別友人。“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當友人漸行漸遠,消失在野*叢中時,這滿眼綠色的春*飽含、寄托著詩人依依惜別的深情。這首詩做到了高度的情景交融,將離別的深情熔鑄在對春*的描寫之中,對後世的影響很大,在春*意象的發展中具有承前啟後的作用。 榮格認為:“原型即領悟的典型模式。每當我們面對普遍壹致和反復發生的領悟模式,我們就在與原型相遇。”他還說:“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這些經驗由於不斷重復而被深深地鏤刻在在我們的心理結構之中。”{3}在詞的創作中,許多表現離愁別恨的“典型情境”也借助春*這壹“領悟的典型模式”來抒發幽怨的情感。
林逋《點絳唇》:“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壹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全詞以春*為感情的出發點和描寫重點,以荒園暮春為背景,抒寫離情別恨。最後三句以萋萋春*,象征綿綿不斷的離情。春*這壹意象凝聚了詞人濃厚的情思,是表現離別情結的依附體。
韓縝的《鳳簫吟》:“鎖離愁,連綿天際,來時陌上初熏。繡幃人念遠,暗垂珠淚,泣送車輪。長亭長在眼,更重重,遠山孤雲。但望極樓高,盡日目斷王孫。銷魂。池塘別後,曾行處,綠妒輕裙。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裏,緩步香裀。朱顏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長新。遍綠野,嬉遊醉眠,莫負青春。”這首詞通篇描寫春*,而且始終把春*當作離恨的象征而進行多側面的刻畫,是壹首寫盡離愁別緒的傷心詞,因而被公認為是詞中歌詠春*的典範。
從以上的許多例證中我們可以發現春*作為原型象征在詩詞創作中的意義。正如格爾哈德·霍普特曼所說:“詩歌在詞匯中喚起對原始詞語的***鳴。”榮格認為,文學創作的過程就是從無意識中激活原型意象,並對其進行加工制作,使之成為壹部完整的作品。
遠古的歷史在詩人們集體無意識的原型運用中,同壹原型有時在名稱或象征意義上有些變化,但它的核心意義是基本相同的,符合人類某種普遍的心理要求。在詩人、詞人們的表現送別相思的作品中,隨著描寫對象、環境的具體變化,春*這壹意象的名稱有時變為“*”、“邊*”、“細*”、“芳*”、“王孫*”、“衰*”、“燕*”和“碧*”等。如:
青青河畔*,綿綿思遠道。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近寒食雨*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
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
——唐·無名氏《雜詩》
錦車登隴日,邊*正萋萋。
——郎士元《送楊中丞和蕃》
細*綠汀洲,王孫耐薄遊。
——李嘉佑《送王牧往吉州謁使君叔》
碧山終日思不盡,芳*何年恨即休。
——杜牧《登九峰樓寄張祜》
芳*無情,更在斜陽外。
——範仲淹《蘇幕遮》
萋萋望極王孫*,認雲中江樹,鷗外春沙。
——周密《高陽臺·寄越中諸友》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
衰*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納蘭性德《蝶戀花》
在春*意象的運用過程中,還出現過壹些象征意義的“變異”,由表現別情泛化為表現思鄉,進而表現“回歸”這壹古典文學中的重要主題,表現“王孫”們掙脫人生道路上的挫折,追求真實人生,探尋精神家園的深刻內涵。關於對故園的“回歸”、情感的“回歸”也都染上了春*的新綠。春*將中國傳統的“回歸”精神與詩人們對家人的思念、對家園的懷念聯結起來,豐富了這壹原型的象征意義。
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這首詩寫作者被貶官永嘉,久病初起登樓所見所感,抒發了郁郁不得誌的感傷情懷。池塘上的春*,使他“感楚吟”,想起了“王孫遊兮不歸,春*生兮萋萋”的詩句,更激起了他從困窘中擺脫出來,走回鄉隱居的道路。
崔顥《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首詩也寫了崔顥登黃鶴樓所見所感,“芳*萋萋”極力烘染出詩人的愁緒,引出日暮思歸,鄉關何處的鄉愁。
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壹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是壹首著名的抒情小詩,抒發了思念家園的深切感情。詩中雖然沒有出現“春*”二字,但用了壹個“綠”同樣讓我們感受到這壹意象的存在。
這些作品中表現思鄉的春*意象也正如榮格所說:“每壹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壹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無數次重復的悲歡的殘余,而且總體上始終循著同樣的路徑發展。它猶如心理上的壹道深掘的河床,生命之流在其中突然奔湧成壹條大江。”{4}
以上我們對春*這壹古典詩詞中的著名意象進行了粗淺的原型分析。原型批評的觀點認為:真正偉大的藝術作品必然在其藝術意象中體現出全人類的生活經驗,必然回復到人類精神的那些原型。中國古典詩詞有著非常豐富的意象,意象的營構是中國古典詩詞創作的重要特點,也是我們學習理解古典詩詞的壹個重要方面。弗萊說:“我以原型指這樣壹種象征,即它把壹首詩與另壹首聯系起來,從而有助於我們的文學體驗壹體化。”{5}中國古典詩詞象征優美,詩意遒勁,詩句淳樸,體驗深切,千百年來,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如果從“原型意象”的角度加以分析、領會,人們還可以窺見它們之所以長久感人的深刻原因,從原型象征中發現人類文學作品中普遍存在的最深層的意義。因為,它是壹切心理反應具有普遍壹致性的稱驗形式,是心理結構的基本模式,它是人類遠古生活的遺跡,是在人類社會歷史長河中那些典型經驗的積澱和濃縮。
{1}{5} [加]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11.
{2} [德]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M]. 北京:三聯書店.1988.
{3}{4} 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卷[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