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書本,推開門,準備上街去。
“等壹下!”母親叫住了我,眼神裏竟是惶恐和不安,像壹個犯了錯的孩子。我平靜地說:“媽,我沒事。”
母親猶豫了壹下,從錢包裏掏出兩張壹百的給我:“妳先到同學家去玩壹玩。”
我說:“媽,我不用,我有錢。”
母親拿錢的手僵在半路上,訕訕地看著我,然後飛快地又掏出壹疊錢:“妳不是壹直想買把新吉他嗎?拿去!去買吧,去叫駱珊陪妳去!”。
我還是平靜地說:“媽,我不用,我有錢。”我已經不習慣向父母要錢了。
兩個壹模壹樣的皮膚黝黑的小東西不知道從哪兒鉆了出來,跳躍著去搶母親手中的錢。表姐夫婦很尷尬,壹邊打孩子,壹邊把錢從他們手中搶出來交給母親。兩個小泥鰍則不停地掙紮著,他們吐唾沫,撒賴,哭鬧。母親的臉色愈來愈惶恐,她壹刻不停地觀察著我。
我說:“媽,我沒事。”
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音樂般的響。母親面如土色。
地板上都是泥土,仙人掌躺在泥土裏,軀幹斷了壹截,新鮮的傷口,鮮血直流。
那個小的馬上就舉手舉報:“是哥哥幹的!”
那個大的抿著嘴唇拼命地眨巴眼睛。
表姐夫的巴掌揚起來了。
我說:“別打他。”
表姐夫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我,對阿,那時候他正和表姐戀愛,來過我家幾次,他也知道那時候的我吧。
我對他們說:“沒事,反正是仙人掌,可以再長出來的。”
他們用壹種復雜的眼光看著我,包括我的母親。
二
我脾氣暴躁,性情兇惡是親朋好友中出了名的。我敢於公然頂撞族中的長輩,喝罵他們的外號;我敢於叫囂要刨了壹個譏笑我的人的祖墳,而且真的當天下午就扛著鋤頭出發,幾乎引起壹場宗族械鬥;我敢於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咆哮,學校也好,醫院也好。總之那會兒,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易燃易爆物品。沒來由的怒氣整天充斥在我的胸口,我鐵青著臉,低頭走路,仿佛全世界都該我壹大筆錢。
那時候,我讀初壹,才十四歲。
用和我關系最鐵的堂兄的話說,那時,我就是壹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我記得,族中最不好惹的二伯父在我背後說了句:朽木。我立刻用最惡毒的話還擊,並且專門攻擊他沒有兒子的忌諱。年過半百的二伯父,幾乎是淚流滿面。
我記得,那塊磚頭就差兩厘米就砸進了他的眼睛——而他,曾是我的朋友。只因為我覺得他在笑我。
我記得,我曾經滿臉是血,在大街上追逐壹個十幾歲的高中生,手中是壹把壹尺長的西瓜刀。
我記得……
我記得我就差壹步就進了監獄;就差壹點就被學校開除;有壹次,就差壹米我就從十三樓上跳了下去。
我是個壞孩子不是嗎?不折不扣的,無可救藥的。
變態而偏執的自尊心,讓五條街的小混混都讓我三分;強烈的毀滅欲望,又讓他們對我敬而遠之。
我孤獨地走在人群中,仰著我高傲的頭顱。用兇暴的言行保護我脆弱敏感的心靈。我不是好學生,但是我也不是小混混。我不願意吸煙、賭博、敲詐小學生。因此沒有團體可以接納我。我徹徹底底遊蕩在邊緣。
我都以為我忘記了。那個清瘦的暴戾的少年真的是我嗎?是的,我知道那千真萬確實我。他的傷就是我的傷,他的苦難就是我的苦難。當年留下的傷疤,還清楚地刻在我的臉上,心上。
三
“爸爸,妳睡著了嗎?”
“睡著了也不要緊,就當是說給我自己聽。”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我是祖母親自接生的;我是姑姑壹手帶大的;我曾經並不是瘋狗,我只是媽媽懷裏的小狗狗。那時候我活潑可愛,天真爛漫,是全家人的開心果。不是嗎?”
“我二歲能背50首唐詩,三歲能識字,五歲就能參加作文比賽。這些,都是妳告訴我的。”
“後來,這些都成了妳證明我是現代‘方仲永’的證據。”
“壹切的壹切,都只因為我的數學不好,小學還能在老師教鞭的管教下唬弄過關。到了初中,就很少及格了。經常是語文老師在上壹節課表揚我文采飛揚,下壹節課數學老師就罵我豬頭白癡。因為數學總不及格,我考不上重點高中,按照妳們大人的邏輯,考不上重點高中就考不上重點大學。上不了重點大學就沒有好工作,沒有好工作,兒女都要跟著倒黴……”
“爸爸,那時候我多小啊,我還不能正視這件關系我兒子或女兒命運的大事。那時候我愛讀書,愛寫字,愛笑,愛壹個人到山上去看雲。”
“直到有壹天,妳覺得非管我不可了。否則,妳們唯壹的兒子就成不了妳們所期望的龍,不能夠完成妳們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替我誇下的海口——清華北大了。”
“先是燒書燒磁帶CD漫畫海報,燒壹切我喜歡的東西,妳認為,這就是我數學成績不好的根源。妳強迫我站在火堆邊看著心愛的傑克?倫敦、金庸、李敖化為灰燼。妳沒有聽到,我咬得咯咯作響的牙齒。以後,我每天不吃早飯省下錢買更多的‘閑書’,更多的CD。然後數學考18分。然後又被燒,然後又去買。又考18分……妳顯然低估了妳早熟的兒子的自尊心。”
“壹年之後,妳們失望了。”
“妳開始諷刺、挖苦、痛罵。我咬著牙,死死地盯著地板,不說壹句話。在妳的眼裏,我走路不正,吃飯像餓死鬼,睡覺磨牙……總之,在妳的口中,我壹無是處。只能用來消化糧食。這是妳的原話。”
“我無法想象那麽尖酸刻薄的話會從最親的父母口中出來,像冰錐子壹下壹下紮在我的心房上,鮮血淋漓。妳們說那是為我好,妳們說那是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
“我開始日益變得沈默,像壹個幽靈壹樣在家裏出沒。壹天最多就說五句話,關於吃喝拉撒就占了四句。我拒絕任何改變,我的自尊不容許我這樣做。”
“兩年之後,妳們絕望了。”
“我成了壹個不思進取的典型,而妳們則是苦口婆心,盡力挽救我……所有的親朋好友知道我是壹個沒有救藥的孩子。以至於他們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時候,都說不好好學習,我就是他們的榜樣!他們至今都不指導,壹個整天生活在屈辱之中的敏感少年是怎樣熬過來的——那時候,妳總是威脅我說要把我趕出家門。有幾次,妳看了我的成績單,幾乎就這麽做了。”
“妳說我初中畢業就讓我去做小生意,妳說我給人提鞋都不配,妳說……”
“好像是壹個秋天的黃昏吧,當時殘陽如血,我沿著鐵軌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壹家小飯館。我坐在破舊的座位上等我的那碗米粉,天已經全黑了。壹盞昏黃的電燈勉強亮著。
那碗粉實在是太難吃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麽難吃的米粉。難道我走這麽遠就是為了吃這麽壹碗難吃的米粉嗎?我想著想著就難過得哭起來,要知道,在家裏我從來沒有掉過壹滴眼淚。開始的時候,我緊咬著牙攥著拳頭拼命不讓眼淚流出來,可是不行,幾年的堤壩垮了,眼淚不停地湧出來,落衣服上,桌子上。”
“現在想起來,其實不關米粉的事,我當時只是太孤單了。”
“這些,我從來沒有跟妳說起過。”
四
表姐,妳還記得嗎?
怎麽不記得,那時候我們還在談戀愛。到妳家來玩,還以為煤氣爆炸了呢!妳那天的臉色好像要殺人壹樣,好可怕。
不能說喜歡她吧,只是兩個人都愛好文字,喜歡音樂而已。
那時候我們壹直在通信,其實我們在壹個學校壹個班。匿名寄過來再匿名寄過去。我們在郵票上塗上膠水反復使用。我們在信中議論文學討論時事,互相欣賞互相鼓勵,彼此分享那份秘密的快樂。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的父親已經忘記了他數學不好的兒子是什麽時候出生的。但是她記得,禮物是壹盆小小的仙人掌。
我興匆匆地跑回家,把仙人掌放在桌子上,又興匆匆地找工具給仙人掌做壹個小架子,好讓它能在陽臺上舒服地曬太陽。
父親翻看了我的信件。我回到房間的時候,看見仙人掌斷成了兩截,新鮮的傷口,鮮血直流。
父親的嘴裏迸出幾個字:“不要臉!”
轟的壹下,我覺得我什麽也聽不到了,看不到了。父親後來的諷刺和挖苦都好像遠處的蜂鳴,虛幻而不真實。我聽見了自己心碎掉了,散落在地上,撿都來不及。
那天,我把家裏壹切能夠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
我不記得母親那晚流了多少眼淚,我只記得父親壹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我想他壹定很震驚,他沈默的兒子何以突然成了壹頭暴怒的獅子。
表姐說:我怎麽會忘記,從那以後,妳的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罵人。妳到我家裏去,整個村子的狗看見妳就跑。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
五
上職高之後,我沒有回過家。
我開始嘗試掙錢養活自己,我推銷啤酒,我當過建築工,我寫各種各樣的文字賣錢。我收集那些離奇古怪故事寫那些壹個字壹塊錢的文章。慢慢的,我再也沒有向家裏要過錢。在自己養活自己的過程中,我知道了,我不是父親口中的窩囊廢。
我考上了大學,我參加了工作。這樣子過了很多年,我獨自壹人在壹座陌生的城市生活,住在壹間晚上風很大的房子裏。就這樣吹過來吹過去,很多事情都好象被風吹走了。終於有壹天,我回家了。
很多的傷痛都已經忘掉,過去壹切都已經不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嗎?我知道,那些艱難痛苦的歲月是難以在我心中磨滅了。今後我的壹切,都必將打上那時候的烙印。
那盆斷掉的仙人掌被父親種在後院裏,當年的傷口只剩下壹個蒼白的傷疤。仙人掌已經長成茁壯的壹大盆,父親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它。
父親當年沒有看到,她給我的生日卡,上面寫著這樣的幾句話:
仙人掌不能決定自己將在哪裏破土發芽,但是,仙人掌可以選擇勇敢地活下去。無論是在沙漠、戈壁。要知道,即使是仙人掌,有壹天也會開出美麗的花朵。
天空有蝴蝶飛過,我的仙人掌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