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郁
都掛在那兒
猶似壹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壹點點淒涼，壹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妳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檐下
紅玉米掛著
壹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1957年12月19日
當宣統那年的風吹過紅玉米的時候，我想必也是穿著大襟的厚棉襖，壹個人在涼風中赤腳走過農家場院上的坑坑窪窪的小路，怯怯地懷著對溫暖柔軟的渴望，安靜而不張揚，內心卻在嚶嚶哭泣著吧。太安靜了， 甚至對於自己哭泣的內心在當時我也是不覺察、不自知的。
是瘂弦的詩描繪出了豫西鄉間的憂郁、淒涼和溫暖？還是我自己本就是壹個老靈魂，在前生今世和這位南陽縣的吟遊詩人交錯而過？交錯而過，走著各自命運的路。
那串串的紅玉米也掛在我的眼中，我眼中的屋檐下。金黃的玉米葉子襯著紅色的玉米棒，那種秋天的沈靜的、濃郁的紅，收獲了，但因為孤單，因為歷史久遠，因為離家太久，因為無家可歸，紅玉米壹串串地掛在眼中，帶給人歡樂，但更多的是憂郁。
我能看到玉米、屋檐、老屋以及老屋前的我。紮著小辮的我、穿著大褂的我。憂郁大於歡樂，是因為沒有大人，不知道大人哪裏去了，不知道哪裏可以尋找到持久的溫暖。瘂弦滾鐵環過崗子，看到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我則是走在無始無終的路上，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往哪裏去，走著走著，下雨漲水，水淹了我的小路，水灌入我的鞋中，我站在那裏，便也哇哇大哭了。
紅玉米掛在那裏，於瘂弦，它是家；於我，它是可能的家，或者本應的家。那麽，我比瘂弦還可憐壹些嗎？自憐自傷的我啊。
南方出生的女兒不懂，凡尓哈侖也不懂。天天弟弟不懂，道格拉斯也不懂。妹妹會不會懂壹點？她的長大了的母親在20某7年的某壹天仍在為壹首叫做《紅玉米》的詩而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