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沒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壹方。我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張開綠色肥大的葉子,我的牙齒。沒有人看見我笑,我笑而無聲,我又自己倒下去,長久的腐爛,仍舊是滋養了自己的內心。
從山坡到河谷,從河谷到群山,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來,那幽深的小徑埋在榛莽下,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開。
那飄來飄去的白雲在我頭頂,全不過來遮蓋,多種掩蓋下的我是壹個生命,隱藏而不能移動。
人∶
離開文明,是離開了眾多的敵人,在青苔藤蔓間,在百年的枯葉上,死去了世間的聲音。
這青青雜草,這紅色小花,和花叢中的嗡營,這不知名的蟲類,爬行或飛走,和跳躍的猿鳴,鳥叫,和水中的遊魚,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懼,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裏。
我不和諧的旅程把壹切驚動。
森林∶
歡迎妳來,把血肉脫盡。
人∶
是什麽聲音呼喚?有什麽東西,忽然躲避我?在綠葉後面,它露出眼睛,向我註視,我移動,它輕輕跟隨。黑夜帶來它嫉妒的沈默貼近我全身。而樹和樹織成的網,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饑餓的空間,低語又飛旋,象多智的靈魂,使我漸漸明白,它的要求溫柔而邪惡,它散布疾病和絕望,和憩靜,要我依從。
在橫倒的大樹旁,在腐爛的葉上,綠色的毒,妳癱瘓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這不過是我,設法朝妳走近,我要把妳領過黑暗的門徑;美麗的壹切,由我無形的掌握,全在這壹邊,等妳枯萎後來臨。
美麗的將是妳無目的眼,壹個夢去了,另壹個夢來代替,無言的牙齒,它有更好聽的聲音。從此我們壹起,在空幻的世界遊走,空幻的是所有妳血液裏的紛爭,妳的花妳的葉妳的幼蟲。
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妳們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妳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壹切遺忘。
過去的是妳們對死的抗爭,妳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妳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擴展資料
《森林之魅》是現代詩人穆旦創作的壹首現代詩。本詩寫於1945年,是詩人經歷了在滇緬大撤退中翻過野人山那最讓人驚駭的煉獄經歷後的創作。正如副題目所言——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是紀念野人嶺戰役中犧牲的烈士而作的。
穆旦是中國詩歌現代化的積極推動者,他非常喜歡用莊嚴而宏大的形式——詩劇來表達對社會、自我和人類生存困境的根本性思考,其代表作有《隱現》、《神魔之爭》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少年時期,穆旦在北平清華大學外文系就讀期間,就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和昆明《文聚》上發表大量詩作,成為有名的青年詩人。穆旦的詩充滿了雪萊式的激情和浪漫,強烈的情感四溢在字裏行間,吟誦之間又隱隱有唐詩的鏗鏘頓挫,有很強的現實感,很受讀者的喜愛。
1940年穆旦畢業於西南聯大外文系,並留校任教,負責西南聯大在四川瀘州的敘永分校新生的接收及教學工作。1942年2月,穆旦響應政府號召,投筆從戎,應征為譯員。
1942年4月穆旦隨著遠征軍司令部跨越國門出征緬甸,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初次出師不利,中美英三方在戰略上未達成壹致,戰場上處處失利。印緬戰區的英軍在著名的“撤退將軍”亞歷山大的率領下,丟下中國軍隊壹路逃到印度,留下遠征軍為撤退的英國人阻擊日軍。
英國人的逃跑,使中國遠征軍陷入極為不利的作戰處境,在高層的扯皮和猶豫之間,日軍已經切斷了遠征軍的歸國之路,無奈之下,遠征軍在杜聿明的帶領下踏上了途經雨季野人山的歸國之路。
穆旦跟隨遠征軍進入野人山的時間正是在6月下旬,那是緬甸雨季最猛烈的時期,漫天大雨中根本分不清方向。遠征軍撤向野人山,前路是令人生畏的雨季的熱帶雨林,後路是兇殘如獸的日軍追擊,當遠征軍被迫進入胡康河谷時,正值緬甸的雨季,在熱帶叢林裏的雨季,鋪天蓋地的雨淹沒了壹切,沒有了道路也沒有了方向,仿佛壹切又回到了洪荒時代。
遮天蔽日的叢林即使在無雨的晴天都是陰暗潮濕的,而雨季除了叢林中的各種猛獸、蛇蟲,還有各種蚊蚋和毒瘴等待著這些叢林穿越者。令人聞風喪膽的螞蝗在短短的時間就會把壹個健壯的青年的血液吸幹,叢林中海量的螞蟻則會把疲憊休息中的戰士嚙咬的剩下壹堆白骨,還有回歸熱、瘧疾、出血熱等烈性傳染病的肆虐。
雨季叢林中行軍就是壹場噩夢,更不幸的是穆旦在胡康河谷的行軍中迷了路,與杜聿明將軍的軍部失散了,穆旦壹行人只好孤獨的跋涉,向既定的撤退方向前進。壹路目睹了戰士們的屍骨和各種無助的死亡場景,穆旦染上了瘧疾,幸運的是撤退進入雨林之前杜聿明分給穆旦兩片抗瘧疾的藥,正是這兩片珍貴的進口藥片拯救了詩人穆旦。
數十天的叢林跋涉,壹邊與雨林搏鬥,壹邊與瘧疾搏鬥,穆旦的雙腿腫脹,步履蹣跚。另壹個可怕的敵人——饑餓襲來,八天斷糧,正當性命危在旦夕之時,救援隊員趕到。倘若稍晚半日,穆旦也化作了胡康河谷中壹尊北望的記憶。
當穆旦壹行撤退到安全的集結地時,長久的饑餓讓大家對食物充滿了不知饑飽的感覺,恨不得將能看到的食物全部填進自己那無底的腸胃中去,而這種猛烈的進食使很多歷盡千難萬險走出叢林的戰士撐破了饑餓的腸胃而死去,穆旦也經歷了這樣的撐漲的痛苦,幸運的是,他活了過來。
當8萬多遠征軍官兵最終走出這片吃人的熱帶雨林時,只剩下4萬人。撤退之路上遺散著遠征軍官兵和在緬甸隨遠征軍撤退的華僑的累累白骨。活下來的官兵在經歷了熱帶雨林的暴雨沖刷,瘴癧瘧疾,傷病困擾,銘心刻骨的饑餓,野獸的侵襲,筋疲力盡的行走之後,身體極度虛弱,精神嚴重受挫。野人山撤退的經歷成了活下來的人們心中永遠的噩夢。
歷盡艱辛的穆旦經過在印度的半年休養,於1943年歸國。每當人們問及野人山的經歷,穆旦總是緘默不言,直到1945年9月《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發表,大家才從中讀到了穆旦所經歷的那種不可言表的痛苦經歷。
《森林之魅》之中看似多有誇張、奇異的描繪,多有超常規的表述,實際上,熟悉中國遠征軍在緬甸戰場的慘烈情形的讀者會知道,它們其實都可說是作戰及撤退途中殘酷的自然場景的實寫。
詩歌所寫的乃是那樣壹張在死亡線上穿行的魅影,壹個被窒息、饑餓、毒、黑暗、枯萎、痛楚、死亡等自然強力緊緊逼壓著的生命,在戰爭中死去的個體生命也不過是壹個終將被淹沒、被摧毀、被歷史所遺忘的渺小生物。
百度百科--森林之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