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7日。
煩悶的壹天。讀了張誌新烈士的事跡,我無法坐下來工作,壹種不可名狀的憤懣郁積在胸口。像壹匹困獸,我在籠子裏逡巡。
難眠的夜晚。去看望剛從廣州搬來的兩位詩友,議論,依然是張誌新。人們的情緒在波動,隱隱約約感到壹些東西在閃爍,還把握不準。那就是詩的胚胎嗎?女主人用大杯的咖啡招待,黑色的酒啊!點燃的是心頭的火。關了燈,卻難以入睡,總是看到壹個可怕的刑場,壹灘紫血,壹片青草。耳邊能聽到槍聲,淒厲的 槍聲!回想那些年代,真想同天地壹哭!寫!爬起來,打開燈,鋪展紙,正是6月8日淩晨壹時。風說:“忘記她吧!”壹開了頭,便收不住筆;圍繞著小草,想象在馳騁。我也驚奇那些詞匯、警句怎樣湧進筆底。很順利,壹口氣寫完,讀了壹遍,推敲了些地方,添了些枝葉,自我感覺很滿意。躺在床上,已是淩晨4時。興奮難以抑制,想唱歌,想喊叫,又想盡快讀給誰聽。早晨,抄出來,給兩位同誌看看,得到的是肯定和鼓勵。於是,我把它送給了《詩刊》。
二
《詩刊》當即決定刊用,擬發於1979年8期刊物上。
清校打出之後,適逢壹場紀念張誌新烈士的大型詩歌朗誦會在中山音樂堂舉辦。
座無虛席,壹首首充滿激情的詩,被演員朗誦得神采飛揚。《小草在歌唱》是煤炭文工團的青年話劇演員瞿弦和朗誦。那壹刻,全場寂靜無聲,只有演員低沈壓抑的中音,在詮釋著詩句裏隱藏的怒火與眼淚。悲憤的聲音在若大的劇場裏回響,觀眾裏激起壹陣陣唏噓。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啜泣。突然,陽光壹閃,劃破了烏雲:
去擁護她吧,
她是大地的女兒,
太陽,
給了她光芒;
山岡,
給了她堅強;
花草,
給了她芳香!
跟她在壹起,
就會看到希望和力量……
靜默,而後是演員深鞠壹躬,謝幕!此時,人們似乎才從遙遠的,痛苦的黑暗裏驚醒。隨即是不息的掌聲,人們從觀眾席上站起來,把掌聲拋給演員。已經走進幕後的瞿弦和不得不再次走向前臺謝幕。如此,出出進進,六次謝幕。在瞿弦和此生的記憶裏,得到這樣熱烈的掌聲與謝幕,大約是唯壹壹次。
《文匯報》、《光明日報》第二天都對這次朗誦會進行了報道。《光明日報》的“東風”副刊快速地用了差不多壹個整版提前發表了《小草在歌唱》。
壹首詩,壹時間成了人們爭議的話題。
三
1979年7月22日,胡風先生以“宴敖”的名字,就《小草在歌唱》壹詩對他的感動,寫信給《詩刊》社和我本人。他說“先是從廣播裏聽到朗誦,後來才從報上看到的。讀了幾遍,這裏或那裏引起了我的感動。”這位差不多半生都在當編輯的老詩人老文學評論家,當然懂得,“發現壹首好詩,常常是很不容易的。”
查查年表,知道胡風先生那時剛從四川的監獄裏釋放出來,客居在成都,以前被判的二十多年刑期,雖已坐過了,但已歸於無罪。
胡風向來以真誠敢言馳譽文壇。在這兩封信裏,他對報刊上當時發表的壹些紀念張誌新的詩做了直言不諱的點名批評,說那些詩“是從理念出發,企圖在形式上補救。”這些“做”出來的詩,發表了,要引起消極性的影響”,“看了壹遍就沒有興趣了。”
這兩封信,因為都落到了胡風先生的意料之中,“如果編輯部認為是搗亂”,“那就撕掉,丟到字紙簍去算了。”我看到這信還是後來鄒獲帆先生轉交我,由梅誌先生另行抄寫的。
我非常感謝胡風先生,他的壹些真知灼見,完全是經驗之談,讓年輕的我茅塞頓開。他說:“張誌新並不是常見的,但如果妳寫詩的時間用妳寫張誌新的感情動力來體驗感情的真實度,那麽久而久之,對常見的平凡事物也會寫成真情實感的詩歌來吧”。
這些話是我後來寫詩時,常常浮現在眼前的話語。
四
是的。張誌新烈士的事跡,只是個偶然的事件,為壹枚種子提供了合適的、肥沃的土壤。如果沒有這個事件,種子會落在另壹片土壤,照樣發芽。但是,也許會因為土壤的貧瘠而長不了這麽茁壯。
看來,要害是“種子”,這就是思想。這是創作的內因。
我將高度評價那場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它把我的頭腦從禁錮中引進了另壹個新的天地。我看到自己頭蓋骨下那團蒼白的物質,當年怎樣在禁錮和迷津中風幹。必須重新學習,重新認識人生,認識真理,認識文學,認識社會,重新過濾那段被汙染了的時光。這壹切,是在痛苦的自我解剖中進行的。
我重新讀哥白尼、布魯諾的傳記。讀那些為真理獻身的英雄的事跡。偉大的女哲學家、科學家希帕蒂亞被教會殘忍地謀殺了,他們用貝殼活活地剝下她的皮。但是,人民記著她,對著月球上的環形山脈呼叫她的名字。英雄的胡斯,被教會縛上了火刑柱,他為那些窮苦的人們奮鬥致死,卻不被愚昧的人們了解,他們反在燒他的火堆上添柴。“啊,多麽純樸的天真啊!”這是獻身者對愚昧的慨嘆!中世紀的故事,像遙遠的暗淡的星星,今天當我拿起天文望遠鏡重新審視他們的時候,我驚駭地叫了起來。歷史,多麽可怕的相似。
我在“詩的筆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
心啊,妳的地域雖廣
但那應是爭取真理的戰場,
不該是供奉偶像的殿堂!
還寫下《讀史》:
我讀《離騷》,
詩人教我剛正;
我讀《日心說》,
科學家教我英勇。
我知道真理在水裏火裏鍛過,
誰要堅持真理,
就要準備在水裏火裏鬥爭!
在“詩的筆記”中我寫了上百首這樣的小詩或斷句,當作壹塊塊磨石,磨礪我的思想。重新審視生活,我感到心胸和眼界都好象開闊了許多。
這樣的詩句,也就自然地流露在《小草在歌唱》中:
我敢說:
如果正義的不到伸張,
紅日,
就不會再升起在東方!
我敢說:
如果罪行的不到清算,
地球,
也會失去分量!
沒有思想,無詩可言。沒有胚胎的種子怎麽能發芽呢?我這樣想。
五
琢雕的詩,或冷漠的詩大約是缺壹口氣。我想,詩應當激情飽滿,也就是說氣血旺盛。愛所愛,憎所憎,疾惡如仇,壁壘分明。詩格應如人格:光明磊落。感情虛假的人,寫不出真摯的詩。
當我們從報紙上看到壹張張追悼會的照片,壹則則骨灰安置的消息,妳聽聽,周圍的那壹片慨嘆和惋惜聲,那是對“四人幫”的憤怒和仇恨,是對沒有民主和法制的社會生活的不滿,是覺醒後對愚昧的痛切。壹個有良知的人,壹個有人性的人,壹個有責任心的***產黨員,決不會對此無動於衷。這是對“四人幫”壹夥,傷天害理,禍國殃民罪行的仇恨,是對我們黨和國家蒙受的不幸損失和災難的惋惜。
我常常唏噓在這種感情中,感到壹陣陣急促的心跳,呼吸的壓抑,感到身上陣陣發熱發冷。壹種表達的欲望和沖動,常使我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我想真實地記錄我的內心。
內心的搏鬥,是勇敢和怯懦的搏鬥。
沖破了阻攔,感情就會以加倍的速度,噴湧而出。
我在詩的最後寫著烈士“是水,鋼刀砍不斷,是光,黑暗難遮攔”,寫她不死,寫她回來了,絕不是加上的光明的尾巴。這是飽含激情的謳歌,溶進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是的,“四人幫”壹夥殺害了張誌新烈士,是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為烈士恢復了英名,使烈士再生了,並且使烈士的高貴品質得以發揚光大,成為廣大人民群眾齊心協力搞四化的精神力量。所以我覺得這種浪漫主義使用,是真實的,也是可信的。
六
“體現,是天才的車騎。“(布萊克)
我不記得在形式上的選擇上有過些什麽遲疑。只想使心裏的話,毫無阻攔地,盡快地流瀉出來。使我費了點心思的是藝術形象的尋找。
英雄本身不就是形象嗎?是的。但是,這是壹個人所***知的形象,確切地說,她只為妳提供了題材,妳還得尋找壹個更貼切的,更有特色的藝術形象來表現她,我很快想到了小草。在此之前我在“詩的筆記”中寫著這樣壹首小詩:
彎彎曲曲的嫩草啊,
是什麽給了妳這樣大的力量?
頂起巨大的石塊,
讓小花放出壹縷清香。
是聽見了春天的召喚呢,
還是在地下就看見了太陽?
向往春天,向往光明,小草,這不就是敢於鬥爭的戰士的形象嗎?,難怪惠特曼以《草葉》為詩集命名,魯迅以《野草》為散文詩集命名。碧綠的小草,生機勃勃,富有朝氣,富有象征意義,人人熟悉,容易親近,尤其是她的輕柔和富有美的特制的女英雄配合起來,是十分和諧的。平時多註意積累形象,用起來就順手了。西歐19世紀有位詩人曾經說過:“化自然景象為思想,化思想為自然景象——這是藝術天才的秘密”。我常常註目自然,試圖尋找這個秘密。大自然總是暗示給我們許多思想,而我們的痛苦和歡樂總是可以借自然來寄托的。
七
讀者啊,請把耳朵貼過來,
貼著我的心,
聽聽那熱情的和真誠的聲音。
我需要在自我解剖中和讀者的心交匯。我們都經歷了十年浩劫,都有過受害和受騙的教訓。和英雄比起來,我們是那樣渺小。我們會在心中不斷審問自己:為什麽她行,而我就不行?這是壹種矛盾,是十分痛苦的,但卻是十分真實的,也是十分典型的。只有準確地、真誠地揭示出這種內心,才能得到***鳴。我不能昧著良心,把自己打扮成壹貫正確,用指責別人來教訓讀者,我只感到作為壹個軍人,在那時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作為壹個黨員,在那時我沒有作出應有的貢獻。當然,這不完全是個人的責任,更多的是我們得了時代病,陷入現代迷信的愚昧中。
正是在自我解剖中,我和讀者靠攏了。我看見他們也在解剖著自己。
我和小草在對話,她向我講述著烈士的不平,我痛苦地又在嚴厲地解剖著自己。我覺得在英雄面前,我不如小草勇敢;我覺得在風暴面前,我不如小草清醒;我讓小草鞭撻自己,尋找在內心埋藏已久的公正和良知。我知道,只有公正和良知是我和讀者間可以互相了解的橋梁。那種空泛的議論,那些偽善的說教,在壹個把生命都獻給了真理的戰士面前,是蒼白的,也是可恥的!我覺得我是在塑造壹個生命,壹個有血有肉,有憤怒,有喜悅,敢笑,敢罵的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在寫那些橫臥在稿紙上的押韻的字行。真情實感,就是這個生命跳動的心,是它脈管裏湧流的血!
八
“詩,是火焰,是點燃人類心靈的火焰,它燃燒,它發熱,它發光。”“有壹種人感覺發熱,另壹種感覺到溫暖,第三種人只看見火亮,第四種人連火亮也看不見……真正的詩人是情不自禁的,或者是懷著痛苦去燃燒自己,並燃燒別人的。詩人的全部工作便在於此。”(列夫·托兒斯泰日記1870年10月28)火,便是思想,是我們對整個世界,對整個生活的見解;火,便是激情,是我們對正義與非正義毫不掩飾的愛和憎。人們已經讀膩了哪些缺乏熱力的矯揉造作的詩篇。我喜歡那種閃耀著火的光彩,放射著火的灼熱的詩,那種詩活躍著生命和力量,使妳不想躺下去,而要站起來,跑向前去。這便是我對詩和詩人工作的理解。這首詩的創作也是建立在這種思想上的。
高爾基說得多好:“寫作吧,寫作就好象妳是在裁決正義與非正義的案件之間的壹個證人。”那麽,就讓我們先在生活中當壹名有良知的正義與非正義的見證人吧!
寫於1979年8月2日
1980年3月25日
2009年1月3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