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89年以後,作為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昌耀,面對席卷壹切的商品大潮,其對生存環境的惡化特別地敏感和刻骨銘心。隨著詩歌精神的變化,其後期詩歌藝術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壹是以整體的象征藝術來抒情寫意,這類詩作以《空城堡》為代表,帶有較高的藝術性;二是諷刺性或黑色幽默的作品大量產生,以《唐·吉訶德兵團在前進》為代表,這類作品議論成分偏多,削弱了藝術力量。
1、《空城堡》
與孩子徑直走進那座城堡,
最初的壹刻已使我深信不疑。
我想,他們不會不在。
與孩子登上樓梯,
鞋跟叩響石級錯落有致,頗悅耳,如落空山野。
鞋跟踏著人造花崗巖,鏗然作聲,如落空山野。
我想:他們能到哪兒去呢?
門廳是敞開著的,旭日臨窗之下華燈仍舊高照。
水晶碟上煙蒂飄壹縷淡藍。高腳杯貼壹撮桃色的晨膏。
孩子已震怖於這空城無人的宴席,
在我胯下瑟縮,裹足不進。
我想:他們豈敢無視孩子的蒞臨!
而後我們登上最高的頂樓。
孩子喘息未定,含淚的目光已哀告我壹同火速離去。
但我索性對著房頂大聲喝斥:
——出來吧,妳們!從墻壁,從面具,從紙張,
從妳們築起的城堡……去掉隔閡、距離、冷漠……
我發誓:我將與孩子洗劫這壹切!
鑒賞:
《空城堡》發表於1986年,預示著昌耀的創作轉換的開始。詩作用象征主義手法,通過對純潔的“孩子”造訪壹座“空城堡”的奇異描寫,揭示了現實世界對於純潔與光明正大的輕慢、拒絕和冷漠的態度,表達了詩人對世俗世界的悲憤和譴責。
2、《唐·吉訶德軍團還在前進》
東方,堂·吉訶德軍團的閱兵式。
予人笑柄的族類,生生不息的種姓。
架子鼓、篳篥和軍號齊奏。
瘦馬、矮驢同駱駝排在壹個隊列齊頭並進。
從不懷疑自己的獵槍頭還能挺多久。
從不相信騎士的旗幟就此倒下。
拒絕醍醐灌頂。
但我聽到那樣的歌聲剝啄剝啄,敲門敲門。
是這樣唱著:啊,我們收割,我們打碾,我們鋤禾。
……啊,我們飛呀飛呀,我們銜來香木,我們自焚,
我們鳳凰再生。……
從遠古的墓塋開拔,滿負荷前進,
壹路狼狽盡是丟盔卸甲的紀錄。
不朽的是精神價值的純粹。
永遠不是最壞的挫折,但永遠是最嚴重的關頭。
打點行裝身披破衣駕著柴車去開啟山林。
鳩形鵠面行吟澤邊壹行人馬走向落日之爆炸。
被血光輝煌的倒影從他們足下鋪陳而去,
曳過礫原,直與那壹片叢生的鎖陽——
野馬與蛟龍嬉戲遺精入地而生的鱗莖植群相交。
悲壯啊,竟沒有壹個落荒者。
冥冥天地間有過無盡的與風車的搏鬥。
有過無盡的向酒罍的挑戰。
為奪回被劫持的處女的貞潔及貴婦人被踐踏的榮譽義無反顧。
吃盡皮肉之苦,遭到滿堂哄笑。
少女杜爾西公主永遠長不大的情人,
永遠的至死不語——拒絕妖言。
永遠的不成熟。永遠的靈魂受難。
永遠的背負歷史的包袱。
飯局將撤,施主少陪,
堂·吉訶德好漢們無心尷尬。
但這是最最嚴重的關頭,
匹夫之勇又如何戰勝現代饕餮獸吐火的焰口?
無視形而下的誘惑,用長矛撐起帳幄,
以心油燃起營火,盤膝打坐。
東方遊俠,滿懷烏托邦的幻覺,以獻身者自命。
這是最後的鬥爭。但是萬能的魔法又以萬能的名義卷土重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背後就是易水。
我們虔敬。我們追求。我們素餐。
我們知其不可而為之,累累苦喪家之狗。
悲壯啊,竟沒有壹個落荒者。
悲壯啊,實不能有壹個落荒者。
1993.8.5
鑒賞:
這是昌耀後期代表作。詩人站在歷史的高度,以嚴酷的自我解剖精神,審視我們民族妄自尊大的劣根性,用極端諷刺的筆觸描寫“唐.吉軻德軍團還在前進”的種種醜態——思想和行為,猛烈抨擊了不斷挨打而洋洋得意的可悲的民族性。
詩人痛心疾首,發出嚴正的警告:“但這是最最嚴重的關頭,匹夫之勇又如何戰勝現代饕餮獸吐火的焰口?”
擴展資料:
昌耀(1936年6月27日-2000年3月23日),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詩人。
1950年4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任宣傳隊員。同年,響應祖國號召,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期間,推出處女作《人橋》,從此與詩歌藝術結下不解之緣。
1953年,在朝鮮戰場上負傷後轉入河北省榮軍學校讀書。1954年開始發表詩作。2000年3月23日,在與肺腺癌抗爭數月後,昌耀在青海省人民醫院跳樓自殺。
他的詩以張揚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奮見長,感悟和激情融於凝重、壯美的意象之中,將飽經滄桑的情懷、古老開闊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識,構成協調的整體。詩人後期的詩作趨向反思靜悟,語言略趨平和,有很強的知性張力,形成宏大的詩歌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