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娃的處女作《情人在前》是壹個淒美得讓人眩暈的深淵,我才看了個開頭,就發現自己的心靈和頭腦都被它深深地吸了進去。近年來的很多小說都讓我覺得“過盡千帆皆不是”,不對我的口味。我仿佛壹個“好色”的唐朝外省青年,春風得意地策馬馳騁在人口稠密的大街上,閱遍了長安的如花美眷,但只有這部小說才讓我感覺到驀然回首所見的驚艷。
我幾乎是壹口氣讀完它的,因為我舍不得中間長時間地離開它。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的所有感官都被打開、被振奮、被推進。西娃身上裝滿了才情和語言的烈性炸藥,她的筆就是火柴,不過她把自己當成文學的肉彈,只是要與人分享那種“炸飛”的感覺。
西娃的寫作是壹次涅盤,是加速度的自焚。她揮霍般地隨手擲給我們的這些文字來自她生命的極限體驗,是長期壓抑後的集中爆發,是自我失控狀態下奔瀉的血淚,裹挾著她所有痛楚的經驗、狂熱的夢想、激情的記憶和撕裂的欲望。她的語言不是燃燒過後的灰燼,而是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焰,是在烈焰中慢慢變軟的火紅的鋼鐵——誰都能預言它會變得更加堅硬。
毀滅的沖動和死亡的本能加劇了她的熱情,使她的每壹句話都處於極端狀態,使讀者壹下子就進入了人性的最深處。在那兒,她的任何壹點自我的、超我的東西都休想停留或保留。西娃像地獄裏的皇後,收繳了所有這壹切——連同變成了鬼魂的人本身,連同那樂於跟人壹起墮落的天神。
如果西娃只是任隨自己的筆被激情逼壓著、推搡著滑行,那我在她身上使用的“天才”壹詞也太廉價了。她的作品中除了真實得讓人可怕的情感體驗、準確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生活描述之外,也不乏深刻的感想和厚重的背景。
西娃的思考已觸及到了人性的本質。她作品中的每壹個人的靈魂都在事件和關系中受到了殘酷的拷問。西娃酷愛在生死的最後壹剎那逼迫他們交出內心的本真。小說中主人公的妹妹泥娃娃在痛苦中快樂,而姐姐杜夢是在快樂中痛苦。泥娃娃本是純情少女,她對愛情的浪漫想像取代了她對自己肉體的關註,然而當她懵懂地迅速把肉體獻給自己所喜歡的第壹個男孩江波後,她發現那個男孩跟她想像中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裏。於是她勉強用自己的意識再次關閉自己的肉體,打算繼續尋找心中的白馬王子。江波的過錯在於他玷汙了泥娃娃對純情的想像,居然跟她的妓女姐姐杜夢鬼混,在泥娃娃看來,這簡直是亂倫!所以她絕望了、憤怒了、心如止水,最後自殺身亡……
西娃就這樣讓我們見識了人性的特殊和復雜。實際上,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泥娃娃性格中的許多因素是被扭曲、被倒置、被遮蔽的,“夢遊癥”是集中的病態表現。西娃的深刻與獨到在於,她追究了泥娃娃性格的成因。壹是她生長於壹個偏僻落後的鄉村,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使童年的她受盡了來自長輩的白眼與打罵。二是後來稍稍長大後她在瘋人院看門人的監護下長大。她母親那時已是瘋人院中的壹個瘋子,而那個監護人則是她母親壹生惟壹的情人。那個叫“黑衣人”的監護人把對她母親的癡情誤置到了她的身上——從10多歲開始,泥娃娃是在他糅合著性與情的雙重愛撫中發育長大的。
西娃那犀利的筆觸探伸到了人性形成的個人經歷之中。姐姐杜夢之所以淪為壹個紙醉金迷、玩弄男人也被男人玩弄、仍在苦苦尋找愛情卻又不信愛情甚至誤用愛情的妓女,是因為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為了弄錢替病危的父親治病,她把自己的第壹次性行為作為禮物送給了壹個貪婪的官員。後來她真心愛上公司老總,卻被那奸詐的商人欺騙、拋棄、解雇。這樣的社會如何能造就出健全的人性和有理性的選擇?
於是西娃的筆像大炮似的,對社會上的種種醜惡現象展開了猛烈的轟擊,而且殺傷力極強。她還向歷史的縱深處射擊。母親的瘋狂、姐姐的淪落、泥娃娃的變態自殺,都可以追溯到那個瘋狂年代的罪惡。母親在年輕貌美時被作為知青下放到壹個窮山村,僅僅是因為貧病交加或者說害怕貧病交加,軟弱的她接受村支書的同情和援助,卻沒有能力把握好與書記兒子杜英雄的關系,終於被杜英雄強娶,釀就了壹生的悲劇,而且還造出了兩個“孽種”。正是歷史內容的加入使西娃的性愛故事遠遠超出了地攤上眾多的小女人故事,具有了悲壯、莊嚴與厚重的品格。
讓我刮目相看的是,西娃小說在敘事模式上也很有技巧,如時間與空間的交叉、順序與倒敘的互換、不同人稱之間的挪移、不同文體之間的出入,都顯得得心應手、異彩紛呈,大大增強了小說的閱讀快感和內在張力。
從體驗的深度、語言的才華、結構的藝術、對歷史的隱喻和人性的象征諸方面綜合來看,初出茅廬的西娃完全可以撥拉開搖擺、擁堵在文學金光大道上的諸多人物徑直去跟張愛玲握手。我的醉翁之意不是要拿西娃來比張愛玲,而是要那張愛玲來比西娃。因為我相信,以西娃這樣的才華和功夫,如果社會和生活能有助於她的自由創作,她會超過張愛玲。
在飯館裏,西娃除了喝酒和抽煙,很少說話,也很少其他用來表達的手勢和姿態,她說得最多的是兩個字:“瘋”與“死”。我壹直堅信,偉大作品都是在欲瘋欲死的狀態下出世的。文/北塔
西娃訪談:
阿翔:讓我們談談詩吧,以及妳的寫作歷程?
西娃:我不喜歡或刻意回避談詩?我希望我可能的讀者通過“西娃的詩”去看?去想象,西娃眼裏的詩是怎麽回事?我的詩裏已承載了我想說的和沒說出來的,我從來不敢低估讀者?我認為,壹個詩人盡可能用自己的詩本身去說話,再在“詩”之外談詩,是對讀者的閱讀空間的剝奪?
1992年我開始寫詩,寫了許多,幾乎毀掉?我不想讓自己感到不滿意的詩留下來(我沒說我留下的詩就滿意,只是稍微看得過去),98年我寫下《返回之前》,知道自己已寫下這期間稍微滿意的,壹時無法超越,就改寫小說了?我希望通過“停頓”來尋求變化?2002年我寫下壹系列,然後又停下,進入佛法修習?這不僅是為我的詩歌帶來另壹層生命?2005年底我又寫,其中的《喚魂》我較滿意?
阿翔:妳是否認為,現在被認可程度越來越大導致受限?
西娃:其實,在每個地方,我都是孤獨的行者?我離詩壇很遠,離文
身為女人 我雖然沒想到去獨占誰
卻決不會 去與幾個女人分享某個男人
——《愛妳九天》
這是西娃的詩句。
這是壹個女人正視愛的箴言。
即使在壹個近乎“亂情”的年代,讀到這樣的文字,任何壹個向往愛情而又被愛情挫敗得無比沮喪的男女都不可能不為這樣的告白動心。
西娃寫愛情寫得天真也寫得老辣,寫得愛也寫得痛,寫得溫順也寫得霸道。她以女性的用字方式,女性的節奏,寫出了壹系列富有女性氣味的詩歌。她忠實於“個我”感知與幻想的詩歌始終彌漫著壹個女人身體、目光、心事的意向與線索。
我曾在西娃的專欄裏留言:能讓我驚訝的詩歌就是好的!
我有意使用了“驚訝”這個詞是因為西娃作為壹個女詩人在敘述上的膽量——她始終把“我”(西娃的化身?)置於言說的現場,仿佛壹切都由自己親歷——以“我”為代價,壹面專心質疑著愛情的無奈景況,壹面又蓄意構建著愛情的烏托邦——她對愛情的委婉召喚看似充滿了蔑視道德的反叛,她緊守人性的要義,左沖右突。
西娃的詩歌再現的是西娃個人判斷下的愛情身價——她抒寫愛情的“現實”也抒寫“愛情”的非日常性幻境,她觸及大眾對待愛情的普遍世態,也彰顯個人困惑中的危險隱區,即使對愛情失望透頂也要跟愛情較真。
愛情的昂貴正在於此。
單數第壹人稱的使用,讓西娃的詩歌帶有了強烈的自傳色彩。她通過才情不拘的文字將個人隱秘的內心糾纏(愛與性、情與恨)壹覽無余地“揭示給妳”,讓妳隨她的文字悲或樂、上升或墜落、撕裂或修復,她甚至有意提升文字的忍耐力並借助它自瀆、自虐、自戕。
她完成詩歌,消耗自身。
妳已來得太晚,我已無意轉身,無意在這裏停留
只求自己倍受煎熬的肉體和孤獨的靈魂
就這樣:裹在黑色的長裙裏,無限雕零
——《返回之前》
西娃的詩歌是否是作者本人的內心地理?
我寧願相信她的詩歌至少應該是她對愛情信仰般的迷戀的明證。她隨心所欲的深情傾訴是對身心的緩釋,也是對身心的壹再自決。她的文字看上去放肆囂張,任性破壞,但實際上,西娃不是在信手處置文字,而是在以文字處置“我”。這的確是壹個女人的文字,這個女人懷著對愛情的估量,憐惜、抑制及對愛情的健康欲念,經由“我”回旋呈示:私性率真、成熟任性、“我”中有妳、“我”中有她、“我”中有我。
壹團掙紮中的混沌。壹座光線淩亂的迷宮。
它由西娃壹手締造。
我講述:我的色情 欲念和骯臟——
赤裸著身體 在上面塗抹蜂蜜和幻想
……
想在某個夜晚 假裝夢遊 去到別的男人床上
讓我的愛人終身蒙羞
——《愛妳九天》
事實上,西娃在詩歌中更像壹個手足無措的“愛之祭品”。她壹面“夢想著去沖撞壹切”壹面又以世俗的普遍尺度給“夢想”做世故的定性——畢竟愛情終歸要與世俗相處。這樣的愛情勢必逃脫不掉由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形成的價值沖突的壹再顛倒、顛覆。所以,當這種沖突導致了愛情本義的喪失,詩人只能通過“我”擔待壹次又壹次的自決性傷害——不得已只好由沮喪走向虛構,由具體走向形而上。
從“我曾長期禱告和幻想,可妳始終沒有露面”到“ 做壹會忠貞的小妻子”之間,壹個女人要輸掉多少誠意與熱情? 只“做壹會忠貞的小妻子”——幾乎是壹種最最心涼的懇求吧。我理解壹個對愛情充滿熱望的女人卻又以不信任的眼光打量愛情時的迷茫與自甘脆弱。雖然,這有可能讓壹個人對愛情的信仰的破滅,卻不影響她在尋愛的路上還存有僥幸。
所以,有了西娃的詩歌。
也有了西娃對文字的不斷信賴。
有壹點必須強調,西娃通過詩歌所要求、描述的愛情,是超出了壹般人的指望的——她要求壹份“剛剛離開了神的愛情”(幹凈、純粹、神聖)——當然,如果不存例外,這幾乎等同於夢想!因為,愛情所處的物質現場,事實上已經將愛情嚴重異化——所以,西娃詩歌中的“我”才壹直希望能從壹個可以去愛的男人身上尋找到“神性”——那是壹種天然的、未經俗世玷汙的純潔。
或許可以這樣說,西娃詩歌中的“我”就是西娃在現實中無能為力的壹個化身。她太把愛情當回事了,所以,她才坦言:“無數次 我卻背道而馳 /進入虛構 與虛構的光明同體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眼下的愛情已經被世俗損害得千瘡百孔,虛假做作,不值壹顧。她害怕了——不是害怕愛情本身,而是害怕本身不是愛情。所以以虛構“搭建夢境”就成了西娃寫作詩歌的壹條隱線。
在現實中走過來走過去,上帝他用長長的嘆息
封鎖了所有的道路和消息
我無法用人為的力量,完成想像中的任何儀式
——《返回之前》
問世間男女,誰不希望擁得壹份“愛上壹個人就不再轉移”的愛情?這已不再是壹個“愛情價更高”的年代!愛情真的是被愛情以外的介入鑲進了雜質——其悲劇在於,人們對愛情的耐心正在壹點點喪失。
作為詩人,西娃在對當下普遍失色的愛情觀念蔑視的同時,又為此深深地絕望。她確信並蔑視這樣的愛情已經存在——不是由愛走向愛,而只是盜用愛情的名義,犧牲人性的美好與純潔——背叛、欺騙、玩弄、遊戲……在愛情的祭壇上,誰還會把誰當回事!所以,西娃才寫道:寧可像母獸那樣“用斷送利爪的方式,保全自己。”
在西娃寫於1998年《返回之前》與寫於2000年《愛妳九天》的詩中,無不彌漫著她對愛情痛心的“抓痕”、不甘心的決絕與不可救藥的泄氣,甚至有著強烈的“以毒攻毒”的沖動——撕碎,又縫合,如此反復。
我已不屑於成為假模假式的良家婦女
也不在意 陷入又壹次盲目的愛情裏
成為壹方笑話 虛空中的生命和歷經滄桑的妳
能否將我接納 我也不在意
——《喚魂》
西娃在詩歌中不斷表明“我”對愛情有著多麽原始的需要,然而,“我”又懷疑了這原始的牢靠。西娃只能這樣。她要通過“我”告誡自己,也告誡別人她對愛情失望已久的真相。她不是謀求同情,而是排除真相不明的同情。她要自己撫展輾轉的睡袍,她要自己放平孤單的長發。她陪自己嘆息,陪自己的眼睛流淚,陪自己的心靈壹次次跌入深淵再設法尋找攀緣的繩索。
至此,我已經不願將西娃與西娃詩歌中的“我”區別對待,盡管我反對把作者與文本中的人物完全“吻合”對等,我還是願意違背我的堅持——因為,西娃的詩歌需要了西娃,而不是另外壹個人。
讓我在世俗的歡樂裏 隨意做個投懷送抱的女人
讓我放棄壹切追求 享受放肆淪落的幸福
這是西娃剛剛寫下不久(2006年1月)的《喚魂》詩中的兩句。在這首同樣延綿並由八個片段組成的愛情詩中,西娃依然保有了慣有的柔情本色(這柔情中包含著壹個女人韌性的滄桑)。當我讀到這首詩時,我這樣評述了她:“……我深信這樣的文字除了才華,更尊嚴的是它尊重了壹個女人彌漫開的倦於隱秘的身心。妳懷著放肆的純潔的膽量,避開了凡俗的壹貫的虛假,訴說得如此迷狂:‘讓我放棄壹切追求 享受放肆淪落的幸福’。這首詩讓我讀出了詩人自我救贖的幹凈的操守。”
西娃的詩歌,就是西娃操控著的夢境。她的與禱告同齊的最後的倦意與不服氣的安寧,註定了她的詩歌氣質憂郁。
我要讓所有女人
因為我的光芒而不敢走近妳
讓所有男人
因妳的存在而遠離我
——《獻身於壹種悲涼》
如果單純地把西娃私人化的抒寫看成是對她個人情感經歷的炫示,這是我們的誤讀。她在“自我宣泄”的同時更把自己作為壹個“標本”,像壹只受傷的蝴蝶暗遞著對同類的忠告。她這樣做了。她讓“我”在壹次次情感的磨礪中亮出傷口,也煥發光彩(雖然這樣的光彩很快就變得暗淡,這仿佛也是壹種使命)——她要通過文字喚醒人們對待愛情的幹凈的態度,她要讓男人都學會愛,讓女人都懂得愛,她要讓“愛情回到愛情的老家”——當初之愛,樸素之愛,帶著“神意”勸告下的敬畏之愛,原汁原味的愛,而不是物質化了的庸俗的愛、權勢化了的功利的愛。她在為愛情“配方”的同時,又在為愛情的無定數、流逝感、虛幻感用心記錄、描述、質疑。她看似不羈的“叛逆”文字只是對“不是愛情的愛情”的叛逆,她在骨子裏恰恰忠信於傳統愛情裏的那份原始、忠實、壹對壹的霸道。她要直取所愛——“把妳完善得更像妳 把我凈化得更像我”。
最後,我願用西娃的壹句詩做結:我需要男人(純凈、簡單、直接了當,像孩子問自己的媽媽要奶吃)——它比“我需要愛情”來得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