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飽歷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幹得像老人的眼——
被勞苦磨失了光輝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蕪得像老人的發——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發
冬天的池沼,
陰郁得像壹個悲哀的老人——
佝僂在陰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手推車
在黃河流過的地域
在無數的枯幹了的河底
手推車
以唯壹的輪子
發出使陰暗的天穹痙攣的尖音
芽過寒冷與靜寂
從這壹個山腳
到那壹個山腳
徹響著
北國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凍的日子
在貧窮的小村與小村之間
手推車
以單獨的輪子
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
穿過廣闊與荒漠
從這壹條路
到那壹條路
交織著
北國人民的悲哀
我愛這土地
假如我是壹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沈……
樹
壹棵樹,壹棵樹
彼此孤離地兀立著
風與空氣
告訴著它們的距離
但是在泥土的覆蓋下
它們的根生長著
在看不見的深處 大堰河,我的保姆
作者: 艾青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妳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妳:
妳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妳的關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
妳的被典押了的壹丈平方的園地,
妳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妳。
妳用妳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在妳搭好了竈火之後,
在妳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妳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妳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妳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妳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妳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壹顆顆的掐死之後,
在妳拿起了今天的第壹顆雞蛋之後,
妳用妳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妳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裏。
啊,大堰河,妳為什麽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她,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裏去,
為了她,走到她的身邊叫壹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竈邊的墻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贊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壹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壹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裏,
第三,第四,第五
在地主和師傅的叱罵聲裏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飄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裏,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妳,靜靜的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妳的乳兒是在獄裏,
寫著壹首呈給妳的贊美詩,
呈給妳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妳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妳吻過我的唇,
呈給妳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妳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妳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壹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妳的奶而長大了的,
妳的兒子。
我敬妳!
愛妳! 1933年1月14日雪朝
這首詩寫於1932年的冬日。當時的詩人因參加“左翼美術家聯盟”被國民黨逮捕,被關押在看守所中。據詩人自述,寫這首詩時是在壹個早晨,壹個狹小的看守所窗口、壹片茫茫的雪景觸發了詩人對保姆的懷念,詩人激情澎湃地寫下了這首詩。詩幾經輾轉,於1934年發表。詩人第壹次使用了“艾青”這個筆名,並且壹躍成為中國詩壇上的明星。
詩中的大堰河確有其人,其故事也都是真實的。也就是說,詩人完全按照事實,寫出了詩人心中對保姆的真切感情。然而,這首詩又不是在寫大堰河:她成了壹個象征,大地的象征,壹個中國土地上辛勤勞動者的象征,壹個偉大母親的象征。大堰河並沒有名字,大堰河只是壹個地名,是生她的地方。大堰河是普通的。她的生活中都是些平常普通的小事,那是她苦難生活的剪影。她的生活空間是有“枯死的瓦扉”的故居,是“被典押了的壹丈平方的園地”,死後也只是“草蓋的墳墓”。她的生活是“烏黑的醬碗”,是“為兒子縫補被荊棘扯破了的衣服”,是在冰冷的河裏洗菜、切菜。她的兒子、丈夫都在她的照料下過著相對安穩的生活。在她死後,他們就失去了這些,他們在炮火中,在地主的臭罵聲中活著。她的形象,同時也是那些和土地連在壹起的勞動人民的形象。他們都植根在大地上,都有著勞動者的偉大品質。
大堰河並不是沒有快樂,那快樂是偉大母親的慈愛和對乳兒深深的愛。在勞累了壹天之後,她從沒有忘記來抱“我”,撫摸“我”,在“我”離開她時,她還在誇贊“我”,還想著“我”的結婚……大堰河同樣愛著她的兒子和丈夫。她死時,他們都哭得很悲傷。大堰河,壹個偉大的母親形象。
全詩不押韻,各段的句數也不盡相同,但每段首尾呼應,各段之間有著強烈的內在聯系;詩歌不追求詩的韻腳和行數,但排比的恰當運用,使諸多意象繁而不亂,統壹和諧。這些使得詩歌流暢淺易,並且蘊蓄著豐富的內容。詩人善於從平凡的生活中提煉出典型的意象,以散文似的詩句譜寫出強烈的節奏。詩歌具有壹種奔放的氣勢,優美流暢的節奏,表達了詩人來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感情,完美體現了艾青的自由詩體風格
我愛這土地
艾青
假如我是壹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沈……
壹九三八年十壹月十七日
艾青是土地的歌者,“土地”是他詩中出現最多的兩個意象之壹(另壹個是“太陽”)。“土地”象征著生他養他而又多災多難的祖國。對“土地”的熱愛,是艾青作品詠唱不盡的旋律。
“假如我是壹只鳥”,全詩以這樣壹個出人意料的假設開頭,使讀者不禁發出疑問,“鳥”的形象和作者所要歌頌的“土地”有著什麽樣的聯系呢?
作者對此作出了闡釋。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在炮火連天、國運危急的時刻,壹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鳥也要奮力抗爭,用自己的歌喉發出不屈的聲音。這使人聯想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嘶啞的喉嚨”,讓我們看到這是壹只飽受磨難的鳥,它的歌聲,是用整個生命發出的。
下面四行詩,分別描述了鳥兒歌唱的四個對象:土地、河流、風、黎明,它們的核心是“土地”。值得註意的是,作者在這四個對象前面都加了長長的修飾語。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是正在遭受日寇欺淩的國土的寫照。
“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土地上的河流,象征著長期郁結在人民心中的悲憤壹般洶湧奔流。
“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土地上空吹刮著的風,象征人民心中對侵略者暴行的憤怒。
“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預示著人民為之奮鬥獻身的獨立自由的曙光,必將降臨於這片土地。
“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小鳥活著時,傾盡全力為土地而歌唱,死後,又將自己的全身投入土地的懷抱,連羽毛都與土地融為壹體。
在詩的第二節,作者筆鋒壹轉,由上文對歌唱者動態的描述,轉而對“我”進行了壹個近鏡頭的特寫。這是以設問的方式進行的。“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眼裏常含淚水”這樣壹個靜態的特寫,表現了悲憤痛苦的情感恒久縈繞於“我”的心中。“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沈”,目睹山河破碎、人民塗炭的現實,對祖國愛得愈深,心中的痛苦也愈強烈。
最後兩句是全詩的精華,它是那個苦難的年代,壹切愛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最真摯的愛的表白。這種愛刻骨銘心,至死不渝,不僅來自詩人內心深處,更是全民族普遍的愛國情緒的濃縮。艾青以這兩句詩,抒發了那個時代華夏兒女***同的心聲。
它們把根須糾纏在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