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藝術都存在著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就文學作品而言,歷來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念和理論:壹種是重內容輕形式。中國文論史上韓非子是個極端的反形式主義者,清代的袁枚認為“意似主人,辭如奴婢。”在歐洲古典文論中無論是“再現”說還是“表現”說,就總體傾向而言都是重內容而輕形式的。他們認為形式和內容雖然互相依存,但兩者不是平等關系,而是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只是消極地服從於內容。另壹種是形式主義,從俄國的形式主義、以及後來的捷克與法國的結構主義和英國的“新批評”派等文學觀念之中,都將藝術形式推到了極端化的地步。這種糾結在文學作品本文與語言、內容與結構、理念與敘事上的紛爭,顯然都具有壹定的片面性。正確理解內容和形式的關系首先要強調內容對形式的決定性作用,但同時又不能忽略形式創造的價值與意義。形式創造始終是藝術創造的基本原則之壹。換句話說沒有內容的形式是形式主義,而內容與形式完美統壹的狀態孔子稱之為“文質彬彬”,其實講的是壹種藝術的和諧論。
跳出文學的框架,朗誦藝術中誰是內容誰又是形式呢?我覺得作品所描述的內容:包括思想情感、旨趣意蘊、故事情節、結構布局、遣詞造句等等都是朗誦關照的內容,同時也包括了文學中所稱為形式的那壹部分,例如敘事作品的敘事結構、詩歌中的節奏美、建築美等。
《鄉愁》的朗誦把握住了作品的思想內涵,從內在感情上抓住了作品濃濃的思鄉情懷,詩歌意象上的壹景壹物、壹人壹事都寄托了作者綿長的鄉關之思和憂切的家國之情。鄉愁是中國文人普遍關照的壹種傳統心理體驗,化做情緒容易,捕捉具象困難,但作品中的鄉愁確是實實在在的人事情懷,自然天成,質樸無華。朗誦者也已壹種娓娓道來的敘事口吻,在舒緩沈郁的節奏中開篇,在波瀾將起處收束。特別是詩的前兩部分,沒有語勢上的大起伏、節奏上的大波動,將景與物,人與情以壹種憂思感傷的情緒說出。《鄉愁》的文眼可以概括為兩個詞,壹個是“距離”壹個是“無奈”。“郵票”和“船票”勾勒出空間的距離,“墳墓”是陰陽相隔的生命距離,“海峽”則是故土難歸的心靈距離。前兩種距離尚可有“寄托”,生命的距離也是命運的必然,只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心靈距離才是最大的煎熬和最深切的無奈。所以在處理時,後兩部分擺脫了平鋪直敘,感情的閘門開啟,充沛的情感噴湧而出,壹發不可收,直到喊出那胸中積聚以久的塊壘,朗誦者的感情幾近失控,聲音中充滿了渴望、無奈、悲哀甚至憤恨。
朗誦表現“距離”的手法值得稱道,距離產生在兩端之間,因此由兩個人同時朗誦最能表現出距離感。壹個聲部是男聲的厚重,壹個聲部是女聲的淒婉,空間的互現人為的造成了這種距離感。另外女聲的角色又和作品中的母親、新娘、大陸等意象相對應,更增強了這種距離感的真實和具體。
朗誦時兩人首先分別朗誦壹遍全詩,沒有交流,仿佛是兩個不同時空下的人在各自抒發自己的情懷,壹個站在大陸的海邊翹首,壹個站在阿裏山的山頂眺望,拿交響樂作比,此時像極了交響曲裏的呈式部,將主題呈現,不是壹遍而是兩遍。緊接著第二遍兩人交錯朗讀,類似於演唱時的二重唱,壹句壹句交替進行,這時的朗誦就產生了跨越時空的對話感,朗誦的節奏美應運而生,這是單人朗誦所達不到的效果。朗誦的最後部分,兩人合誦了最後壹句“大陸在那頭”,將整個作品以壹種恢宏的呼號推向高潮,整個朗誦由於二人的協作營造了壹種全新的形式美,很好的體現出了“距離”和“無奈”的文眼,做到了內容與形式的統壹。
另壹方面值得註意的是作品中以閩南方言朗誦的女聲部。方言朗誦出現在正式舞臺上的機會並不多,但是方言類節目卻在舞臺上占有重要的壹席。我不想重提方言的存廢爭執、也不想拿出推普與保方的矛盾這壹老調話題,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壹回事,我的觀點是:推普自有推普的道理,但方言更有方言的魅力,二者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大部分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弘揚民族文化、拯救文化遺產的字眼出現在“方言”之前讓人不舒服,因為人人都知道,文化需要弘揚的時候,遺產需要拯救的時候,也是它們行將就木、奄奄壹息的時候。佩服這個節目的策劃,能想出這個點子,用余光中先生所熟悉的閩南方言,用最具地域特色的文化符號來處理這篇作品,畢竟作者思念的故鄉不是銀裝素裹的北中國,不是絲竹細雨的江南,也不是粗獷豪放的陜北,作者思念的是操著濃重鄉音的壹衣帶水的閩南故鄉。古人雲人生有三大樂事,他鄉遇故知便是其壹,而鄉音又是最顯著的標誌,聽見鄉音似是故人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慰,這是不曾遠遊沒有漂泊過的人所難以理解的情感。余光中是這種情感的集大成者。無論方言的韻律是否優美、方言的平仄是否工整,方言的調值是否生硬,在這時,在《鄉愁》的朗誦過程中都變得不再重要,就像意大利的歌劇用中文來唱怎麽聽也不是那個味兒壹樣,我相信許多人在心中默讀鄉愁的時候,是非用家鄉話默想不可的。這裏沒有傳播文化的責任,沒有促進交流的義務,甚至沒有保護和傳承的動機,有的只是表現內心世界的需要,而表現得最佳形式無外乎用內心最想說的話,最自然的方式流露,方言是不能回避的文化承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