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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則情滿於山

登山則情滿於山

——古人登高詩作賞讀

文/齊鳳艷

從中國古代詩詞的閱讀中我們會發現古代文人有“登高必賦”的習慣。《韓詩外傳》中有孔子的壹句話:“君子登高必賦,小子願者何?”孔子認為君子在登高之後能賦詩述說內心的感受。“登高必賦”後來被視作文人必備的技能,而古代詩人幾乎都踐行了這壹點,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有“登山則情滿於山”之語。當然登高不限於登山,還有登樓(包括臺、閣、城)。登高人為峰,情意自縱橫。讓我們從登高詩中,領會古代詩人的思與想,興與寄,感與情。

王之渙《登鸛雀樓》是我想談的第壹首登高詩作。“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壹層樓。”闋樓之上,高度的提升壹方面使詩人與落日遙對,壹方面使詩人所據的空間敞開曠遠,詩人襟袍為之豁達,有黃河之水入海之勢魄,情懷和感悟非平日所能比,頓生全詩後兩句出人出己意料之語,從而留下千古絕唱,哲思余韻綿延數代。“登高必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環境的改變,必然帶來心境的不同;並且高就是壹種遠,高就有壹種升騰在裏面,而詩屬於遠方,是壹種高蹈;兼之高臺、闋樓、山峰多為靜謐之所在,開拓視野,澄澈懷抱,有利於感興的觸發與形成,從而詩人們或發哲思,或抒情感。我想以上三點可以解釋詩人們為什麽會“登高必賦”。

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廣為人知的壹首登高詩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中國的文人常常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入世思想和人生抱負。懷抱利器,安定邊患則是詩人陳子昂高蹈的誌向。然而他懷才不遇,在幽州臺寫下這首慷慨悲涼的二十二字,表現了詩人失意和苦悶。這種悲愁常常為舊社會許多懷才不遇的人士所***有,因而獲得廣泛的***鳴。在這裏值得註意的是,全詩未對幽州臺做任何描寫,就像杜甫《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或者其他詩人的登高之作壹樣,對所登臨之山、臺、塔、樓等均不作形容,高臺之上遠離人群的才士們臨視的是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和對生命質感的追索。高臺是詩歌中外在的客觀環境,孤孑的高臺加劇了詩人內心的落寞悲涼之感,而詩人內心的落寞孤獨又給孤孑的高臺抹上了蒼涼清冷的色調。

這種孤孑與孤孑的結合在元代劉因的《人月圓》詞中體現的頗為生動:

茫茫大塊洪爐裏,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煙廢壘,老樹遺臺。 太行如礪,黃河如帶,等是塵埃。不須更嘆,花開花落,春去春來。

在這首詩中,詩人登臨壹片開闊場地幾個臺壘之壹,思接古今,想馳寰宇,茫茫大地,悠悠歷史在那壹刻都從胸懷湧到眼前,不禁感慨良多。古戰場廢棄荒涼,臺壘也終將有風化被蝕為灰的壹天,壹切都會微渺若塵。幾個朝代之後,我們讀這首詩,看這壹場景中的詩人呢?時間的流逝是不是就在搭建高臺,從這個角度是不是那“等是塵埃”四字的張大形勢的寫法又將過往向深遠處推移了。我喜歡詩的結尾“不須更嘆,花開花落,春去春來。”坦然、泰然、超然應該是感慨之後的最佳狀態。

由此,我看到了環境對人的心情和詩思的影響,也看到了文學對某種特定事物或場景的文化心理暗示。高臺不再是壹個冷冰冰的客體對象,而是作為了壹種沾滿情緒的有著象征意義的意象出現在詩歌之中。在壹些詩人的登高詩中,它象征著孤獨寂寞、高處不勝寒的人生境遇,也象征著曲高和寡、高標獨立的精神境界。

比如著名的杜甫的《登高》詩,就是上述多種情懷的集合: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此外,在這首詩裏,高臺意象與秋之蕭瑟和人之孤苦病老圓融壹統,將“以悲愁為美”的傳統美學風尚發展到了壹個高度。詩中秋形、秋聲、秋色、秋態具備,高猿長嘯,空谷傳哀,韶光易逝,壯誌難酬,宋玉那壹聲慨嘆“悲哉,秋之為氣也” 洇染了每壹個字句。“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裏,地之遠也;悲秋,時之慘淒也;作客,羈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可以說杜甫這首詩是唐代登高詩悲愁美的代表作。

如果說上面所講的悲愁之美是唐代登高詩的壹個主體面貌,李白的登高詩則讓我看到了登高詩的多樣態。李白年幼隨父入蜀,而蜀地多山,童年的登高情結在李白日後創作中不自覺地出現,並以登山為主。另壹方面,李白接受了道教的觀點,以為每座山中都有神仙居住。比如在古風《鳳飛》中有“十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的詩句。在《送岑徵君歸鳴臯山》中有“登高覽萬古,思與廣成鄰”的詩句。所以在浪漫且熱愛自然的李白的登高詩中,縱然也有懷才不遇,家國之嘆、古今之思,但是他對山川景物的描寫則仍不失豪放與激越。讀《登太白峰》,神遊幻化,跌宕起伏,跳躍多變,奇想奇語,非謫仙決不能言:

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 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 願乘泠風去,直出浮雲間。 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 壹別武功去,何時復見還。

同樣《九日登巴陵 置酒望洞庭水軍》中也是壯闊縱橫、捭闔豁朗之句頻現。真的是“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李白還有壹首《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是這樣寫的。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這首詩中可以看到,古代文人們也有三兩相約登臨玩賞敘談的習慣。李白杜甫兩位大詩人同嗜酒,同愛遊山玩水,他們在秋高氣爽、風景迷人的情景中分別。山巒之上,臺閣之端,景致盡收眼底,不必真的有酒,妳的情懷是我的醉意,我的風采是妳的興發。全詩未曾言涕,卻黯然消魂。

韋應物《登樓寄王卿》也是壹首登高贈別之作。壹、二兩句節奏比較和緩,“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在這裏,意義單位與音韻單位是完全壹致的,每句七個字,壹波而三折,迂回如詩人的思緒;句中的自對,也使這兩句的節奏變得徐緩。所以,盡管詩人的感情是強烈的,而在表現上卻又不是壹瀉無余的,它流蕩在舒徐的節律之中,給讀者以離恨綿綿、愁思茫茫的感覺。三、四句“數家砧杵秋山下,壹郡荊榛寒雨中”字字不離眼前的實景,而又字字緊扣住詩人的心境:砧杵聲在詩詞中往往是和離情連在壹起的,正是這種淒涼的聲音震動了他的心弦,激起了他難耐的孤寂之感與對故人的思念之情;秋風秋雨愁煞人,詩人又仿佛從迷迷瀠漾的雨中荊榛的畫面上,看到了自己離恨別緒引起的無邊的惆悵迷惘的具體形象。先敘情,後布景,而情正在景中,愈難為懷。

登高詩的另壹個情態是登高與重陽節的結合。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可謂家喻戶曉,在此介紹另外壹首九日登高詩,杜牧的 《九日齊山登高》 :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詩中交織著抑郁和欣喜兩種情緒,杜牧為“客”張祜被朝廷遺棄憤憤不平,但是攜侶登高同遊,詩人是也喜悅的。詩人想用開心壹笑,用節日的醉酒來安慰友人(和自己),但郁悶仍然存在著,塵世終歸是難得壹笑,落暉畢竟就在眼前。於是,詩人進壹步安慰自己:“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看來無論詩人還是世人,有幾人能做到真正的曠達、爽利與豪宕呢?

《文心雕龍·詮賦》說“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這確是實論。在登高詩中,山、臺、閣、樓成為心靈壹隅的替代之物,成了人化的景觀,詩人們心靈外化的情感載體。高臺是人類個體生命在博大的宇宙時空中不可逃避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寂寞感的物理誘因,登高詩作則是寂寞詩魂傳頌千秋的精神見證,是詩人於荒瘠的高臺上植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