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辱於奴隸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
馬之千裏者,壹食或盡粟壹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
翻譯如下:
《馬 說》 韓 愈
世間有了伯樂,然後才會有千裏馬。千裏馬經常有,可是伯樂卻不會經常有。所以即使是雄健的馬,也只能在仆役的手下受屈辱,和普通的馬壹起死在馬廄裏,不會獲得千裏馬的稱號。
日行千裏的馬,壹頓或許能吃下壹石糧食。餵馬的人不懂得要根據它日行千裏的本領來餵養它。(所以)這樣的馬,雖然有日行千裏的才能,卻吃不飽,力氣不足,它的才能和美好的素質也就表現不出來,想要跟普通的馬相等尚且辦不到,又怎麽能要求它日行千裏呢?
鞭策它,不按正確的方法,餵養它,又不能使它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聽它嘶叫,卻不懂得它的意思,(只是)拿著鞭子站在它跟前說:“天下沒有千裏馬!”唉!難道果真沒有千裏馬嗎?其實是他們真不識得千裏馬啊!
《馬說》賞析
韓愈是唐代散文巨匠,同時也是對宋代作家極有影響的詩人。人們對他的“以文為詩”(把詩歌寫得散文化)談得比較多,卻很少註意他那更為突出的“以詩為文”的特點。所謂“以詩為文”,是指用具有詩的情調、韻味等特色來寫散文,即是說把散文給詩化了(但這並不等於從西方引進的新文體“散文詩”)。我們說把散文詩化,或者說把散文寫得很帶詩意,並不限於寫自然景物、抒情小品或對人物進行典型塑造和對事態進行藝術描繪;而是也可以用詩的情調、韻味來寫說理文或評論文。韓愈的散文特點之壹就在這裏。
據說伯樂姓孫名陽,是春秋時代秦國人,會給馬看相,善於識別什麽是千裏馬。這原是《戰國策·楚策》中壹個名叫汗明的對春申君黃歇講的壹個故事裏的人物。這故事可能是古代傳說,也可能就是汗明用藝術虛構手法創造出來的寓言。伯樂的典故曾幾次被韓愈引用(見他所作的《為人求薦書》及《送溫處士赴河陽序》),可見由於韓愈本人命運的坎坷,對伯樂能識別千裏馬的故事是很有感情的。但平心而論,還是他的這篇《馬說》寫得最好,讀者也最愛讀,因為這篇文章寫得太像壹首詩了。
詩的主要特點之壹就是訴諸形象思維,它的創作手法也常以比興為主。當然,壹首好詩總要比散文寫得更加含蓄曲折,余味無窮。而從常識論,壹篇說理散文,基本上總是以邏輯思維為主的,韓愈的《馬說》肯定是壹篇說理文,但它似寓言而實非寓言,用比喻說理卻並未把所持的論點正面說穿,更沒有把個人意見強加給讀者。全篇幾乎始終通過形象思維來描述千裏馬的遭遇,只擺出活生生的事實卻省卻了講大道理的筆墨,這已經可以說是詩的寫法了。更巧妙地是作者利用了古漢語中不可缺少的虛詞(語助詞、感嘆詞和連接詞),體現出抒情詩應有的壹唱三嘆的滋味和意境,盡管我們讀起來是壹篇散文,但仔細品評,卻儼然是壹首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抒情詩。這種“以詩為文”的本領,始自西漢的司馬遷(誰也不曾承認過司馬遷是詩人),到了韓愈、柳宗元,乃得到進壹步的發展;至宋代的歐陽修、蘇軾(尤其是歐陽修)而達到壹個新的高度。這是我們研究中國文學史和學習古典散文應該註意的新課題。
文章的第壹句是大前提:“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可這個命題本身就不合邏輯。因為存在決定意識,伯樂善相馬的知識和經驗,必須從社會上(或說自然界)存在著大量的千裏馬身上取得,然後逐漸總結出來的。所以過去有人就認為韓愈這句話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義的。我們並不否認,從唯物主義原則來看,他這句話是錯誤的。但把它作為詩的語言,它卻是發人深省的警句,是感慨萬千的名言。因為世上有伯樂這種知識和本領的人實在太少了。於是作者緊接著在下文從正面點明主旨,壹瀉無余地把千裏馬的無限委屈傾訴出來。正由於“伯樂不常有”,不少的千裏馬不僅找不到壹個壹般水平的牧馬人,而是“只辱於奴隸人之手”,受盡了無知小人的腌氣。更令人悲憤的是這些寶馬竟然成雙作對地壹群群死於槽櫪之間,其遭遇之不幸、結局之慘痛真非筆墨所能形容。當然,結果更是死不瞑目,誰也不把這些有價值的神駿稱為千裏馬,它們的死也自然是毫無所謂的了。“不以千裏稱也”這句話,包含著這樣的意思:連同情它們的人都沒有,更談不上對它們的死表示遺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從文章表面看,作者說得已相當透徹;而實際上這裏面不知有多少辛酸痛楚還沒有盡情吐露,看似奔放而其內涵則甚為豐富,其實倒是含蓄不盡的(說他寫得婉約,或許讀者不能接受,可作者確實沒有把話說盡)。這真是抒情詩的寫法了。
作者著力刻畫“食(飼)馬者”與千裏馬之間的矛盾,兩相對照,既寫出千裏馬的抑郁不平,也寫出不識真才者的愚昧專橫。千裏馬在無人給它創造有利的客觀條件時,英雄無用武之地;或雖欲壹展所長而有力無處使,甚至到了無力可使的程度。這樣,它連壹匹普通馬也比不上,又怎麽能實現它日行千裏的特異功能呢?因此它的待遇自然也就比不上壹匹“常馬”,而它的受辱和屈死也就更不足為奇,不會引起人們的註意了。不僅如此像這樣連“常馬”都比不上的千裏馬,由於不能恪盡職守,還會受到極度的責難和懲罰,往往被無辜地痛打壹頓(“策之不以其道”,打得它不合理),當然在待遇上也就更加糟糕了(“食之不能盡其材”)。表面看“食馬者”不是伯樂,不懂馬語;骨子裏卻蘊涵著懷才不遇的人面對那些愚昧專橫的統治者就是申訴也無用這壹層意思。
文章寫到這裏,作者似乎還覺得不夠解渴,於是又接著用“鳴之而不能通其意”的意思,從“人”的方面再做深入壹層的刻畫。這不僅使文章更生動深刻,也表現出作者的感情更為憤激了。作者並沒有立即譴責這種不識馬的“人”有眼無珠,反而讓他面對著這匹千裏馬不懂裝懂,發出了仿佛悲天憫人般的慨嘆:“天下無馬!”意思說,這樣的“人”在主觀動機方面還是自以為不錯的,他並非不想選拔人才,並非沒有求賢用賢之心,無奈賢人賢才太“少”了,既無處可尋覓,也無地可安插:“天下哪裏有真正的人才啊!”明明是“人”的主觀上出了毛病,卻把這種局面的形成推給客觀條件的不如意、不理想。眼前就是壹匹被作踐得不成樣子的千裏馬,卻對它發出了“天下無馬”的慨嘆,認為這不過是壹匹連“常馬”也不如的駑駘之輩。這不僅是絕妙的諷刺,而且也是極其嚴峻猛厲的誅心之論。文章寫至此已經水到渠成,作者這才站出來點題,用“嗚呼”以下三句作結,把“無馬”和“不知馬”這壹對矛盾(“無馬”是先天的自然缺陷,“不知馬”則是後天人為的犯罪)尖銳地擺出來形成壹個高潮,極盡沈郁頓挫之致。古人說蹙萬裏長江於尺幅之中,這種凝聚濃縮的手法正是韓愈壹支筆經過千錘百煉的結果。我們固然不能不為作者起伏回蕩、感慨悲涼的情緒而傾倒,卻又不能不為他簡潔洗煉的筆墨所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