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唐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這首詩被“腰斬”後選入小學語文課本,只剩下前四句,基本上就是壹則“看圖說話”的材料了,根本看不出是壹首送別詩。白居易生活在中唐,李唐王朝在他生活的時代已經“日薄西山”,即便是少年,也帶有時代的憂郁,所以他的送別詩不會寫得像李白那樣昂揚,反而充滿了淒婉的神情。不過,中國古代詩歌名作中興高采烈的詩屈指可數,而那些帶著憂郁調子的詩反倒更易打動人而成為跨越時代的名篇;同樣,那些痛心疾首失聲慟哭的詩也少有佳作,而愁腸百轉孤夜傷懷的歌行常能撼人心魂成為傑構。我們無法具體說出好詩的標準,但可以肯定,有壹類好詩的審美宗趣是:淒美。淒美的詩中常閃爍著亮色,這亮色在悲淒的色調中給人悠悠的希望或難得的快慰;淒美的詩中沒有淚雨滂沱,卻有若隱若現的淚痕,那輕卷的眉梢會常駐讀者心際,久久不散。
《賦得古原草送別》是壹首淒美的詩。
壹
整首詩意象的主體是春草。本來春草應該給人以勃勃生機的希望和生命力旺盛的氣勢,然而,這首詩中的春草卻總是掩飾不住那種憂郁的神情。
首先春草生長在古原,《幽閑鼓吹》和《復齋漫錄》這壹首句作“鹹陽原上草”,可見,這個古原指的是鹹陽古原。鹹陽為秦舊都,曾遭項羽壹炬焚毀,秦楚更叠,漢魏雖有恢復,但終不復往日繁華。這些春草從舊時王都殿宇之間生出,越是勃勃生機就越發令人心傷,唐人壹說到鹹陽古原,立刻便有了千古幽情,而且常常有壹種蒼涼感透紙而出。鄭谷有“鹹陽城下宿,往事可悲思”,元稹有“忽憶鹹陽原,荒田萬餘頃”;白居易本人還有“聞道鹹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哭送鹹陽北原上,可能隨例作灰塵”“蒼蒼露草鹹陽壟,此是千秋第壹秋”“鹹陽秦獄氣,冤痛結為物”“夢中鹹陽淚,覺後江陵心”“寂寞鹹陽道,家人覆墓回”之句,雖然這些詩句多與吊懷元稹有關,但是,鹹陽實在是唐詩中壹處憂傷故地。
通行的文字這首句作“離離原上草”,用“離離”修飾春草,看似描寫其勃勃生長的態勢,其實是借用《詩經·王風·黍離》篇的意境:“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是壹位風塵小吏在西周原來的王都鎬京被毀之後數年重回故地,看見傾頹的王宮墻垣中野黍極其繁茂,內心錐心喋血的痛苦油然而生,後世所謂《黍離》之悲,即此謂也。春草(或野黍)越是繁茂,內心則越是痛楚。
詩中春草除生長在荒棄的古原之上,還沿著“古道”向“荒城”延展過去。“古道”自是少人行走,而遠行的朋友,由“古道”將策馬而去,目的地也許就是“荒城”。古道和荒城這兩個意象再次將鹹陽古原的蒼涼感渲染的悲情十足,似乎只有作者與友人在莽莽荒原之上話別,廣袤的春草滿地的古原上這兩個人竟如此的渺小而落寞,絲毫沒有春氣在萌動的欣喜。
二
整首詩並未因憂傷的春草無邊無際向遠方鋪去而使感情陷入低潮,否則就只剩“淒涼”而無“審美”了。
首聯,以“壹歲壹枯榮”收攏“肆意”生長的春草,將眼前定格的春草圖向更為深遠的時空拓展。“壹歲壹”,年年如此,至少楚霸鹹陽大火之後便是如此的吧,由此歷史的空間和時間均幽遠起來,而且呈現出重重疊疊的動感。“枯榮”非“榮枯”。時值三春,青草正“榮”,寫“枯”是為了將時空拓展,為襯其“榮”,讓人讀後有壹絲喜悅閃過,但又有壹絲孤寂伴隨。就寫景而言,這壹句寫得最動人心魄了。既有歷史的遷逝感,又有壹時的時空匯通;有眼前的喜悅,又有過往的感傷。而這壹切的感觸均是由青草生發開來的,明裏字字寫草,暗裏處處寫情。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壹聯為白居易贏得了絕好的聲名,《幽閑鼓吹》《唐語林》《北夢瑣言》《能改齋漫錄》等筆記乃至《全唐詩話》中都有白居易以此聯句獲得前輩詩人顧況贊譽的記載,顧況先拿白居易的名字開玩笑,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讀至此句,乃動容說:“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當然這些記載類乎小說家言,不必相信(傅璇琮考證顧況與白居易不可能在貞元三年前見過面)。這壹聯是由“枯榮”而來,前寫“枯”後寫“榮”,尤其寫“榮”的“春風吹又生”真是全詩最亮的色塊!流水對,讀來珠玉流轉聲韻瀏亮,當然不必將“野火”過度理解為“奸佞”“小人”,這裏僅僅是承接寫景壹句而寫,由“春青”而想到“燒痕”(劉長卿有“春入燒痕青”),由野火燒而轉接到春草生,在送別的感傷中註入壹線高昂的亮光。這壹句之所以會贏得贊譽,是因為在送別詩中本真地露出少年人積極向上的情緒,讀者看了會眼前壹亮——自然流露的青少年的陽光氣息最是動人。
即便寫“古道”“荒城”,少年白居易也還是用“遠芳”和“晴翠”去緩解那種遼遠的感傷。“而以‘侵’字、‘接’字,繪其虛神,善於體物,琢句尤工。”(俞陛雲)“遠芳”有對友人聖潔的喻賞,“晴翠”既寫草色光鮮艷麗又有對遠去友人的祝願。有論者以為這壹聯有“合掌”之嫌,其實這本是白居易年少時的得意之作,並非詩藝爐火純青時的名篇,故而以此聯“合掌”便否定這壹首詩的藝術成績,實有失公允。又有人說這是壹篇白居易科考前的練習之作,因為題有“賦得”,這是不對的(對此霍松林有論述,甚確當)。這壹聯將全詩最亮的色塊和最灰暗的色塊串聯在了壹起,在希望中有失望的擔憂,在失望中透出希望的呼喚。撇開詩法“合掌”的批評,這壹聯最打動人的地方就是在孤寂的現實面前始終保持著溫暖的向往,這種淒美的色調猶如“落日樓頭”“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