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座輝煌的聖殿,光華如燦爛虹霓披落升騰。尋覓不知多少時辰,才發現它原本縹緲於我們的精神長河中,“大觀園”的名字已叫了兩百多年。
“此景只應天上有”。綽約的壹群仙子,用眼淚與歡笑,用熱情與詩歌,演繹了人類精神中那份永恒的追求。激情悲烈如南國楚辭中的鳳凰涅盤,清澈渾樸如詩經秦風中的蒹葭蒼蒼。
走進聖殿,雪膚花貌之中,壹人“不語婷婷”。薛寶釵,這個令當代無數人心儀艷羨的“完美”女人,此時,於我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隨風潛來的是“壹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我無語,“冷香丸”伴隨著寶姐姐,她曾不無神秘炫耀地說這丸藥是由四時之花蕊伴諸節氣之降水,經三年調制而成。千辛萬苦,來療治自己的熱疾,卻不知同時亦將自己的青春熱血也壹並冷凍起來。“不幹己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因冷郎君誤信了自己的不貞,尤三姐絕然以生命來抗爭不公的命運,其剛烈與真情令粗蠢如薛潘者亦為之嘆息傷感,而此時的寶釵卻說道: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如今已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也只好由他罷了。其冷靜令讀者瞠目。王夫人打了金釧並將她攆出大觀園,而導致其羞愧投井,寶釵乖巧地安慰自己的姨母,說她壹個丫頭因心窄氣濁想不開投井,大可不必為之傷感。以此來為自己的姨母來開脫心靈罪責,“冷香丸”絲絲地冒著寒氣,直令人感覺已浸透到了這個少女的靈魂深處。
“行為豁達,隨份守時。”小小年紀贏得了賈府上上下小尤其是家府長輩們的稱贊,這個精明的少女現實的人生中怎樣才能有利於自己。在賈母提出破例超規格為她做生日時,頭腦依舊是冷靜的。溫和推讓壹遍,點壹出讓老年人喜歡的熱鬧戲,贏得賈太君的歡喜。恰到好處地恭維:我看二嫂子的嘴怎樣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相形之下同樣精明伶俐的鳳姐個性不免太張揚了些,固然也是討得四座春風,但相較於寶釵之“不語婷婷”,其威力不免遜色許多。
儉樸做為壹項美德深入中國人心。世事洞明的寶釵雖不是機心算計,卻也不自覺地依從於傳統。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等來到寶釵房子見到“雪洞壹般,壹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壹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使得賈母連嘆“使不得,”急命人搬來家居擺設,親自為之設計。“儉樸”之風使她在賈母心中的形象又提高了幾分,可以感受到寶釵發自心底的微笑。
人們總是奇怪“世外仙姝”的林妹妹為什麽是那樣尖刻容不得人,尤其是對寶釵寶玉乃至壹切關於“金玉良緣”的話題。這時卻忽略了寶姐姐莫測高深的微笑。自從踏進賈府,也許寶釵就明白認定了自己的幸福所系,走上寶兒奶奶的寶座是賈王兩家利益的完美結合。兩家長輩明白,寶釵自然也明白。而要實現這個目的就要戰勝最大的對手—林黛玉,在這個過程中,寶釵展示出的水平令我們嘆為觀止。寶釵初入賈府“行為豁達,隨份守時”,比黛玉大得人心:黛玉常懷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面對咄咄的進攻,寶釵是寬容大度,以致惹得賈母及王夫人不住口地稱贊寶釵: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說,我這幾個丫頭,論為人處事,沒有壹個及得上寶丫頭。當薛姨媽往住瀟湘館對黛玉表面照顧實質監控時,心地善良的黛玉竟然感激涕零,訴之心語。我在感嘆黛玉的純潔善良時,也不禁對薛氏母女的人際之術惕然生懼。
“人生得意”,寶釵可算得是壹個成功賢良的典範了,她自己壹定會這樣認為。也想到另外壹個單純的少年是如此的崇拜感激寶釵。當史湘雲因經濟拮據而無力自己籌辦詩會時,精明的寶釵主動自家設宴,並替她謀劃既如何省錢又要各方滿意,使得史湘雲貼心貼肺地認定寶姐姐是最疼自己的姊妹,而對林妹妹的尖刻大不以為然。她是如此之天真,以致絲毫不能覺察寶黛之爭的深意,寶釵的微妙心機以及黛玉受到的深刻傷害,只是無來由地崇拜寶釵,不自禁的充當了絞殺黛玉形象的幫兇,寶玉攔都攔不住。
精明強幹的鳳姐病倒,大觀園推出了管理的三駕馬車,“才自精明誌自高”的三小姐探春在自己難得的人生舞臺上大力施展,改革制度,興利除弊,其精明才氣與曠達心胸不亞於歷史上的明君賢相。而寶釵卻顯示了另外壹種管理策略,給辦事人員謀劃如何種花植樹取利,如何請客分錢已消除忌恨贏得各方滿意稱贊。如果說探春是以改革家身份以法治園謀長遠之利的話,寶釵關註的是如何施以小惠籠絡人心。這體現的是中國政治兩種不同的風格與目的。從探春那裏我們感受到的是清明冷峻,得到的可能是法規的束縛,懲處與長遠之利。而從寶釵那裏則會感受得到溫馨與適時的實惠兩種政治之不同結局,歷史已給了我們無盡的答案。
寶釵的勝利幾乎是全面的,她自己也躊躇滿誌地唱出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大觀園的道路上,寶釵走得自信而從容。從那緩緩移動的背影中,我幾乎看到了解讀中國人際關系的全部密碼。但寶釵真的勝利了嗎?她為什麼沒有贏得寶玉?是的,她成功坐上了寶二奶奶的寶座,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但殿堂裏面卻空空如也,寶玉哪兒去了?寶釵壹定會感到困惑,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壹個結果。是的,她驕傲不屑地走出了大觀園,卻不知道從根本上她原本不屬於那座聖殿。上天給與了她不亞於黛玉的詩技,詩才,但卻沒有給他壹顆詩心,以至於她永遠都不能明白那座叫大觀園的聖殿,聖殿裏的純真與美麗,那原本都永恒存在於人們的精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