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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蛇添足的詩歌

我的寂寞是壹條長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妳萬壹夢到它時,

千萬呵,不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裏害著熱烈的相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妳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壹般的輕輕地

從妳那兒輕輕走過;

它把妳的夢境銜了來,

象壹只緋紅的花朵。

馮至曾在《自選瑣記》中說過:“我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下寫抒情詩和敘事詩。”這種影響在《蛇》裏就明顯地烙印著:那種綿綿細訴的哀婉腔調就來自晚唐詩和宋詞,而選取如此奇絕,反醜為美的蛇的意象所透視的幽玄神秘色彩,卻正是來自德國浪漫派。蛇,也從側面反映出抒情主人公冷漠、平寂的外表下那壹顆渴望生活美好、幸福的熱烈的心。

馮至壹走上詩壇便帶來了獨特的詩藝。1927年,他的第壹部詩集《昨日之歌》出版,便在詩壇引起很大反響。魯迅曾贊譽馮至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1]《昨日之歌》所收入的是詩人1921-1926年間的早期詩作,分上下兩卷,上卷為抒情詩,下卷為敘事詩。在這些詩歌裏,詩人哀婉地吟詠著愛情、寂寞、苦悶和憂郁,“詩裏抒寫的是狹窄的情感、個人的哀愁”和“五四以後壹部分青年人的苦悶”。[2]

《蛇》便是馮至早期最優秀的代表作之壹。在該詩中,詩人婉約地詠歌著怯懦而寂寞的愛情。這首詩自發表以來,壹直受到評論者的好評。有的學者從詩歌構思的角度對之進行評價,認為它構思精巧,把蛇的“鄉思”化為人的“相思”,把蛇懷念不已的“茂密的草原”點化為人所緬懷的“頭上的濃郁的烏絲”。[3]有的學者從“蛇”這壹意象入手進行分析,認為馮至把熱戀中的“我”的寂寞比作“壹條長蛇”,冰冷無言,令人悚懼。這個大膽的意象本身,就有現代詩人的超前性;後面關於蛇銜來夢境像銜來壹只緋紅的花朵的奇想,更沖去了濃重的感情色彩,具有了明顯的理智性的特征,這種美學追求的智性特點有點波特萊爾的影子。[4]有的評論者則認為,此詩的成功源於詩人青年時期對“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就得到了壹個奇異的比喻:寂寞“冰冷地沒有言語”,像壹條蛇。[5]種種說法,不壹而足。但我認為,總的說來,這些評論還停留在文本的淺層次上,還沒有深入到文本的文化、心理層面。因此,我將在這裏對這首詩進行重新的解讀,以期獲得壹種新的發現。

讓我們先來分析詩中的意象“蛇”和“花朵”。也許人們會認為,這僅僅是詩人為了表達他的“寂寞”與“相思”之情而找到的“客觀對應物”。其實不盡然,我在這裏要探討的是,“蛇”和“花朵”這些意象的文化含義。

根據文化人類學者的考察,在原始社會,人類始則崇拜女性生殖器,註意其構造,尋找其象征物,繼則崇拜男性生殖器,註意其構造,尋找其象征物,又進而運用文化手段給予寫實式的再現和抽象化的表現,包括再現和表現男女結合的情景。例如,印度先民以蓮花象征女陰,以頸屏膨起的眼鏡蛇象征男根。[6]那麽,馮至在該詩中同時使用的“蛇”和“花朵”這兩個意象,是否具有生殖崇拜的文化涵義呢?我想我們並不能如此草率地先下結論。

關於蛇,在《聖經》裏也提到過。不過,在那裏,蛇是壹個引誘女人墮落的壞蛋。如果讀者有興趣的話,不妨讓我們來溫習壹下這個古老的宗教故事:上帝創造亞當後,又從亞當身上取出壹根肋骨創造了夏娃。他們二人生活在伊甸園中。上帝吩咐他們,伊甸園裏的所有東西都可以吃,只有善惡樹上的果子不能摸,也不能吃,吃了必死。蛇唆使夏娃說,那善惡果,鮮美異常,而且吃了它,人就會心明眼亮,知善惡,辨真假,跟上帝壹樣聰明。夏娃禁不住誘惑,便果真吃了壹個,感覺味道很好。她便又勸亞當也吃了壹個。他們吃後便心明眼亮了。後來上帝知道了,便懲罰他們,讓蛇變成現在的樣子,在地上爬行,讓夏娃要經受分娩之苦,讓亞當要承受勞動和養家之累,然後將亞當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園。[7]

根據宗教教義,這麽壹個故事是旨在告誡人類:每個人來到世上都帶有“原罪”,因此應該虔誠地信奉基督,以期贖罪。但如果我們用文化人類學的理論對其進行仔細的分析,我們就會得到壹個令人驚訝的新的文本。據趙國華先生分析,希伯來人的先民以植物象征女陰,果子也是女陰的象征物之壹。伊甸園中的“生命樹”、“善惡樹”以及樹上的“善惡果”,都是女陰象征物的神奇化和神聖化(古希臘神話中的金蘋果也有這種意味)。希伯來人的先民又以蛇和鳥象征男根。伊甸園中的蛇有壹雙漂亮的翅膀,能在空中飛行,具有鳥的特征,是蛇和鳥這兩種男根象征物的合體和神異化。[8]如果我們承認上述分析不是無稽之談的話,那麽,我們就可以對這則“始祖犯罪”的宗教故事進行還原:夏娃和亞當偷吃了善惡果,其實就是他們違背上帝的意願發生了性關系(我們現在仍用偷吃“禁果”來隱喻男女青年發生婚前性行為)。上帝之所以驅逐他們,是因為上帝創造了人類進而想統治人類。而亞當夏娃兩性結合,就能繁衍後代,上帝的威嚴受到挑戰,所以要將他們逐出伊甸園。

或許有人會對此推斷提出質疑:如果按照以上的分析,應該是象征男根的“蛇”吃了象征女陰的“果”,這才隱喻兩性結合,而亞當夏娃吃了“善惡果”怎能斷定他們二人發生了性關系呢?其實在這裏,蛇這壹意象起了兩個作用:壹,它是男根的象征物;二,是為了滿足敘事的需要:本來,亞當夏娃偷吃“禁果”已經犯了“原罪”,罪不可恕,因此為了不讓人類感到罪孽太深而難以承擔,便采用“曲筆”,將他們的犯罪說成是蛇誘惑的結果,這樣就為人類減輕罪孽而找到了壹個借口。 M8/W;Uf3其實,按照前文的分析,這則故事中的“善惡果”或“禁果”,也完全可以置換為“善惡花”或“禁花”,因為果與花都是女陰象征物,二者有“異質同構”的關系。

回到馮至這首詩本身,我們就可以這樣理解:“蛇”銜來“壹只緋紅的花朵”這壹情景,實際上就隱喻著兩性結合,馮至在詩中所描寫的,其實就是壹個性幻想場景。關於這壹點,駱寒超先生也曾註意到,只可惜他沒有對此進行深入的論證,還帶有猜測的成分。他認為,如果承認該詩夢中的圖象都是睡眠中器官狀態的象征,夢中的“戲劇化”都是以具體的形象來表現抽象的欲望的話,那麽《蛇》中這些圖象和“戲劇化”表現就可以解釋為某種白日夢中性行為的象征,而隱義則是追求超文化的動物本能之意這壹主體怪異情結的泄露。[9]

如果讀者對以上的論斷還感覺太武斷、太牽強的話,筆者將從馮至創作該詩前後的心理狀態方面,就此論點展開進壹步的探討。

馮至生性怯懦、敏感、內向而抑郁。在創作該詩前後,他對異性極端敏感和饑渴而又求之不得,這使他在原有軟弱性格的基礎上產生了壹種近乎郁達夫似的病態特征。[10]他對異性的渴求非常強烈,對異性的肉體充滿幻想。壹個少女的目光、面容就足以使他充滿無限的遐想。有壹次,他乘車時,發現壹個十六七歲、面色蒼白的姑娘倚窗而坐,他偷偷地註視著她,內心充滿了渴望:“我對著伊那輕輕顫動的小嘴唇兒望了好久,我的狂野的心早已使我心裏的手兒把伊抱住,使我心裏的唇兒吻伊千遍萬遍。”如果說這段文字還比較含蓄的話,那麽他在《祈禱》壹文中則非常坦誠而強烈地表達了他對異性、對異性的身體的幻想:“我心中湧出壹幅圖畫:中世紀的苦行僧人抑制不住沸騰的性欲狂吻畫中聖母的嘴唇。”(馮至這個時期的另壹首詩《寺門之前》,寫壹個出家多年的老和尚,在壹個月夜,發現壹具女子裸屍,他難以自持,顫抖地撫遍它的全身,還枕在裸屍上睡了許久。這簡直就是這“壹幅圖畫”的另壹版本。那麽,我們也可將這個老和尚看作詩人當時的心靈自況,它隱晦地表現了馮至強烈而畸形的性心理)“白天想著愛人的兩頰、眼波和頭發……夜晚,燈滅了以後,我躺在床上,我只是不住地往下沈、沈,沈入無底的深淵裏——在黑暗中,我想到的是,是妳的身體,是把我引到罪惡那邊去的妳那壹部分身體。”[11]這已經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馮至對性的渴望,以及他關於性的白日夢了。

那麽,在這心態下創作的《蛇》,其中隱含著對性的渴望,也就不會令人感到意外了。當然,詩歌是壹門含蓄的藝術。弗洛伊德早就說過,詩歌藝術的精華存在於克服使我們心中感到厭惡的後果的技巧。[12]相反,如果沒有很好地將詩人的白日夢偽裝的話,讀者就會感到粗俗不堪而喪失審美情趣。比如邵洵美的詩集《花壹般罪惡》裏,有壹首同名詩《蛇》,詩中寫道:“在宮殿的階下,在廟宇的瓦上”,有條蛇垂下來,而這垂下的“最柔嫩的壹段”竟被詩人敏感地聯想成“女人半松的褲帶”,“在等待著男性的顫抖的勇敢!”由於太直露,它激不起讀者的審美快感。而在馮至的《蛇》中,詩人通過他的詩歌技巧,運用“阻拒性”很強的壹些意象:蛇、月光、草原、花朵、夢境等,將他的性幻想巧妙地隱藏了起來,從而淡化了粗俗的壹面,因而具有了相當高的審美品味。另外,馮至用“蛇”這壹意象來表達他的寂寞和相思,其實也顯示了詩人當時的病態心理。因為“蛇”的冰涼、陰冷、無聲的潛行,給予人的只能是恐懼而神秘的感覺聯想。在詩中,詩人竟說“蛇”是“我”忠誠的侶伴,還“潛潛地”向“妳”走去,把沈睡中“妳的夢境銜了來”。這些表現潛在地反映著《蛇》裏沒有正常人懷春的艷美,而是心靈嚴重受損者病態的、陰郁的抒情

(三) 其實,用“蛇”來隱喻性的作品很多。

馮至曾說過,他創作該詩是受到比亞茲萊的插畫的啟發:“畫上是壹條蛇,尾部盤在地上。身軀直立,頭部上仰,口中銜著壹朵花。”蛇口中銜著花,正如我們前面分析過的,其實就是兩性結合的隱喻。馮至本人也似乎隱約地意識到了這壹點。他說,比亞茲萊插畫中的蛇“那沈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壹朵花呢,有如壹個少女的夢境。”[14]要知道,馮至在北大聽過周作人講述英國人藹理斯的《性心理學》和魯迅講述日本人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他不會不明白這壹隱喻的。

問題是,我們能否斷定比亞茲萊這幅畫就是性隱喻呢?誠然,如果單從這幅畫就下這麽壹個結論,確實有點冒險。但是,如果我們了解比亞茲萊的畫風的話,我們是不難得出此結論的。比亞茲萊何許人也?他是19世紀末英國唯美主義畫家,他的畫風具有頹廢的色彩,追求壹種病態美,他的畫裏充滿著肉欲的氣息。比如,在《阿瑟王見了勾命鬼》裏,他用壹種怪異的細節擴散填滿了整個畫面,在畫的左邊湖岸上,以裝飾性的手法畫了男性生殖器的外形;在《吉尼維爾皇後當了修女》中,修女有著黑圈的眼睛、性感的嘴唇和墮落的表情;在為王爾德的名作《莎樂美》作的插畫中,莎樂美被他畫成了壹個殘忍、放誕的女人;在為雜誌《黃皮書》第壹卷作的封面上,他畫的是壹幅戴著眼罩的女子像,墮落而又性感。因而英國畫家、評論家弗賴依曾預言:比亞茲萊將作為“惡魔主義”代表而出名。[15]比亞茲萊的插畫在上世紀早期就傳入我國,給我國文藝界帶來很大影響,比如民國時期著名插畫家葉靈鳳就深受其影響。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便可以大膽而又合理地論斷,馮至提到的比亞茲萊的那幅插畫,其中的“蛇”和“花朵”都是性的隱喻,“蛇”口中銜著“花”就隱喻著性的結合。這和馮至《蛇》的構思是壹樣的,或者更準確地說,馮至是受到他的啟發而得到這壹構思的。

另外,法國後期象征主義大詩人瓦雷裏也曾多次創作了“蛇”這壹形象。在《壹條蛇的草圖》(又譯《蛇靈詩草》)中,蛇壹直在引誘夏娃墮落。長詩《年輕的命運女神》寫的是壹個年輕的命運女神,或者不如說,壹個韶華的少婦,在深沈幽邃的星空下,柔波如煙的海濱,夢中給壹條蛇咬傷了,她回首往日的貞潔,想與肉的試誘作最後之抗拒,可是終於給蕩人的春氣所陶醉,在晨曦中禮叩光明和生命。[16]關於這首長詩的主題,學術界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我倒認為它寫的是靈肉沖突的矛盾。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位少婦與壹男子發生了關系,她壹直激烈地鬥爭,是要肉體的享樂還是要靈魂的貞潔;也可以這樣理解:她做了壹個春夢或者陷入了性幻想之中,她追問自己,肉體與靈魂何者更重要。詩人瓦雷裏否棄了肉體的享樂而高揚靈魂的貞潔。

這些都不是我所要關註的。我在這裏關註的是:在《壹條蛇的草圖》和《年輕的命運女神》中,“蛇”這壹意象都與性有關。盡管在這兩首詩中,並沒有出現女陰的象征意象而是以少女本來的面目出現;盡管蛇也不是男根的象征而是引誘少婦墮落的惡的精靈,但是,蛇引誘夏娃和蛇咬了女神都是性隱喻。

由此看來,馮至的《蛇》中的“蛇”隱喻著男性生殖器,“花朵”隱喻著女性生殖器,“蛇”銜來“壹只緋紅的花朵”也就隱喻著兩性的結合了。

以上筆者從“蛇”和“花朵”的文化隱喻、馮至當時的性心理,以及比亞茲萊、瓦雷裏的作品的性隱喻的分析,從而得出結論:馮至的《蛇》其實就是壹個性隱喻的詩歌文本,它呈示了詩人的性幻想。最後,我將試圖還原詩人的那個“緋紅”的白日夢:壹位美麗的長發的少女(“妳頭上的,濃郁的烏絲”),靜靜地安睡(“夢”)在壹個月明之夜(“月光”)的草原上(“想著那茂密的草原”),詩人悄悄地走過去,又害怕姑娘醒來,故而在心裏對她說:“妳萬壹夢到它時,千萬啊,莫要悚懼!”因為“我”非常愛“妳”(“心裏害著熱烈的鄉思”)。然而姑娘並未醒來(或許明白我的深情厚意而假裝睡著),“我”便輕輕地走到她身邊,實現了已久的渴望(“把妳的夢境銜了來,/像壹只緋紅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