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輒入詩。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
人憐紅艷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
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金尊。
梅花
小園煙景正淒迷,陣陣寒香壓麝臍。池水倒窺疏影動,屋檐斜入壹枝低。
畫工空向閑時看,詩客休征故事題。慚愧黃鸝與蝴蝶,只知春色在桃溪。
山園小梅(二)
剪綃零碎點酥乾,向背稀稠畫亦難。
日薄縱甘春至晚,霜深應怯夜來寒。
澄鮮只***鄰僧惜,冷落猶嫌俗客看。
憶著江南舊行路,酒旗斜拂墮吟鞍。
又詠小梅
數年閑作園林主,未有新詩到小梅。
摘索又開三兩朵,團欒空繞百千回。
荒鄰獨映山初盡,晚景相禁雪欲來。
寄語清香少愁結,為君吟罷壹銜杯。
梅花(二)
幾回山腳又江頭,繞著瑤芳看不休。
壹味清新無我愛,十分孤靜與伊愁。
任教月老須微見,卻為春寒得少留。
終***公言數來者,海棠端的免包羞。
歐陽文忠公極賞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別有詠梅壹聯雲:“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似勝前句,不知文忠何緣棄此而賞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惡止系於人。苕溪漁隱曰:“王直方又愛和靖‘池水倒窺疏影動,屋檐斜入壹枝低’,以為此句於前所稱,真可處伯仲之間。“余觀此句略無佳處,直方何為喜之?真所謂壹蟹不如壹蟹也。(阮閱〈詩話總龜〉)王居卿在揚州,同孫巨源.蘇子瞻適相會。居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林和靖〈梅花〉詩,然而為詠杏與桃李皆可。”東坡曰:“可則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當。”壹座大笑。(〈直方詩話〉)〈野客叢書〉:東坡雲:詩人有寫物之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物不可當此;林和靖〈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杏詩;
皮日休〈白蓮〉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冷風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仆觀〈陳輔之詩話〉謂和靖詩近野薔薇,〈漁隱從話〉謂皮日休詩移作白牡丹,尤更親切。二說似不深究詩人寫物之意。“疏影橫斜水清淺”,野薔薇安得有此瀟灑標致?而牡丹開時正風和日暖,又安得有月冷風清之氣象耶?
歐陽修贊賞“疏影橫斜”壹聯,黃庭堅認為“雪後園林”壹聯似乎更好些。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評道:“蓋山谷專論格,歐公專取意味精神耳。”紀昀批道:“此論平允,然終當以山谷為然。”這兩首詠梅,都是描寫梅花的,壹首寫梅花的風格高,給它安排壹個背景,雪後園林,水邊籬落,用雪來襯托,顯得梅花耐冷,在百花雕謝時開放;用水邊來襯托,顯出梅枝橫斜的倒影,跟壹般花不同,這些都從梅花的風格著眼的。壹首寫梅花的神情,疏影暗香是寫花,用水和月來陪襯,因為寫出了花的神態,所以更為人所愛好。紀昀著重在風格上,認為“池水倒窺”壹聯,也在寫梅花的風格,寫它的疏影橫斜,所以批:“王說是。”認為王直方講的“池水倒窺”壹聯可以同前兩聯比美是對的。不過最傳誦的還是“疏影橫斜”壹聯,“池水倒窺”壹聯幾乎無人提起,經過考驗,還是歐陽修的看法對。既然寫梅花,自然以能夠寫出梅花的神態為最好。再說,“水邊籬落忽橫枝”壹句,同“池水倒窺疏影動”這兩句,都包括在“疏影橫斜水清淺”壹句裏,而“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壹句的形象,在其它兩聯裏都沒有,這也顯出“疏影橫斜”壹聯形象更豐富。方回又批道:“予謂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香能暗乎?繁秾之花又與月黃昏。水清淺有何交涉,且‘橫斜浮動’四字,牢不可移。”這說明詠物詩的背景襯托很重要,用來襯托桃李杏的是春光明媚,不是水清淺.月黃昏,桃李杏是繁花如錦,不是疏影暗香,經過這樣壹比較,更顯出這壹聯寫出了梅花的神態。從這裏,我們也以看到,願詩還有可商之處。例如第壹首的末聯,講到胡人吹角,有〈梅花引〉曲調。假如這首詩裏寫梅花落,那末用這個結尾是合適
的,這首詩是寫梅花開放,用這個結尾就不合適了。第三首“陣陣寒香壓麝臍”。麝臍是極濃烈的香,梅花的暗香怎麽能壓倒麝香呢?詠物詩要寫出物的神態,像皮日休〈白蓮〉:“素花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住瑤池。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用月曉風清做背景來襯托,也是要寫白蓮花的神情,它的寫法,同用月和水來襯托梅花的寫法壹樣。
北宋詩人林逋為時人所知、為後人仰慕,源於它的這首詠梅絕唱《山園小梅》。在此詩中,他將梅花寫得超凡脫俗、俏麗可人,寫照傳神、言近旨遠,尤以篇末的“以身相許”式的表白,更是提升了梅的品格,豐實了作品的境界,讀來口齒噙香,令人贊嘆。
林逋種梅養鶴成癖,終身不娶,世稱“梅妻鶴子”,所以他眼中的梅含波帶情,筆下的梅更是引人入勝。
首聯以梅不畏嚴寒、笑立風中起句,“眾”與“獨”字對出,言天地間只有此花,這是何等的峻潔清高。然而梅品雖高,卻不驕傲,只在壹方小園而且是山間小園實際是空中樓閣中孤芳自賞,這又是壹種何等充實的美麗。
頷聯是最為世人稱道的,它為我們送上了壹幅優美的山園小梅圖。上句輕筆勾勒出梅之骨,“疏影”狀其輕盈,“翩若驚鴻”;“橫斜”傳其嫵媚,迎風而歌;“水清淺”顯其澄澈,靈動溫潤。下句濃墨描摹出梅之韻,“暗香”寫其無形而香,隨風而至,如同捉迷藏壹樣富有情趣;“浮動”言其款款而來,飄然而逝,頗有仙風道骨;“月黃昏”采其美妙背景,從時間上把我們帶到壹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動人時刻,從空間上把我們引進壹個“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長天壹色”似的迷人意境。首聯極目聘懷,頷聯凝眉結思。當然,林逋這兩句詩也並非是臆想出來的,他除了有生活實感外,還借鑒了前人的詩句。五代南唐江為有殘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句既寫竹,又寫桂。不但未寫出竹影的特點,且未道出桂花的清香。因無題,又沒有完整的詩篇,未能構成了壹個統壹和諧的主題、意境,感觸不到主人公的激情,故缺乏感人力量。而林逋只改了兩字,將“竹”改成“疏”,將“桂”改成“暗”,這“點睛”之筆,使梅花形神活現。上二聯皆實寫,下二聯虛寫。
頸聯“以物觀物”,“霜禽”指白鶴,“偷眼”寫其迫不急待之情,為何如此,因為梅之色、梅之香這種充滿了誘惑的美;“粉蝶”與“霜禽”構成對比,雖都是會飛的生物,但壹大壹小,壹禽壹蟲,壹合時宜壹不合時,畫面富於變化,“斷魂”略顯誇張,用語極重,將梅之色、香、味推崇到“極致的美”。
尾聯“微吟”實講“口中梅”也,“微”言其淡泊雅致,如此咀嚼,雖不果腹,然可暖心、潔品、動情、鑄魂,表達出詩人願與梅化而為壹的生活旨趣和精神追求,至此詩人對梅的觀賞進入了馮友蘭所說的“天地境界”,我們看到的則是和“霜禽”“粉蝶”壹樣迫不及待和如癡如醉的詩人——壹個梅化的詩人。蘇軾曾在《書林逋詩後》說:“先生可是絕倫人,神清骨冷無塵俗。”《四庫全書總目》說:“其詩澄淡高逸,如其為人。”可知其言不謬,此詩之神韻正是詩人幽獨清高、自甘淡泊的人格寫照。
林逋為何能將山園小梅寫得如此絕倒?他為我們精心營造的“山園小梅”這壹文學世界之所以絢麗多姿,除了他對梅花有著異乎尋常的感情,為我們制造了美妙的眼中梅、心中梅、口中梅的世界外,還因為他在這首詩中運用了高度的寫作技巧,為我們帶來了藝術的梅的世界。
從意象構造的角度言,單言山園小梅,實非易事,但詩人借物來襯,借景來托,使其成為壹幅畫面中的中心意象,此壹絕也。詩人具體寫梅畫梅時,虛實結合,對比呈現,使得全詩節奏起伏跌宕,色彩時濃時淡,環境動靜相宜,觀景如夢如幻,充分體現了“山園”的絕妙之處,這壹點也是為許多賞家所忽視的,正是通過這壹點,作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弗趨榮利”、“趣向博遠”精神品格。此二絕也。作者以梅自況,雖展現了中國傳統文人的壹貫追求,然而也頗具特色。單就“疏影”壹聯而言,歐陽修說:“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陳與義說:“自讀西湖處士詩,年年臨水看幽姿。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和張矩臣水墨梅》)他認為林逋的詠梅詩已壓倒了唐齊已《早梅》詩中的名句“前村深雪裏,昨夜壹枝開”。王士朋對其評價更高,譽之為千古絕唱:“暗香和月人佳句,壓盡千古無詩才。”辛棄疾在《念奴嬌》中奉勸騷人墨客不要草草賦梅:“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總被西湖林處士,不肯分留風月。”因為這聯特別出名,所以“疏影”、“暗香”二詞,就成了後人填寫梅詞的調名,如姜夔有兩首詠梅詞即題為《暗香》、《疏影》,此後即成為詠梅的專有名詞,可見林逋的詠梅詩對後世文人影響之大。這只說到了其壹,更為重要的是梅在林逋的筆下,不再是渾身冷香了,而是充滿了壹種“豐滿的美麗”,很有精神,很有力度,也很溫度,很有未來。正因為如此,此詩才有著強烈的現實感,讓人感到很真實,回到它的起始狀態,作為“梅妻鶴子”的林逋,寫出此種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詩句來,著實讓我們展開了壹回心靈的、審美的旅遊。此三絕也。
當然,作者寫出此種妙句,亦非唾手可得。宋初另有相當多的詩人,偏重以苦吟的寫作方法在狹小的格局中描繪清新小巧的自然景象,表達或是失意悵惘、或是閑適曠達的士大夫情趣,這主要是繼承了唐代賈島、姚合壹派的風格,林逋就是這些詩人之壹。另外,《山園小梅》格局未免太小,後面自鳴清高的標榜,也實在有唯恐不為人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