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上校》賞析
《上校》是臺灣詩人瘂弦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之壹。在這首詩中,詩人表現了戰爭中負傷的軍官對於戰爭意義的荒誕感。下面,就讓我們試著對這壹首詩作壹下解讀。 在欣賞這首詩之前,我們有必要對詩人有壹點大致了解:詩人1932年出生於河南省南陽縣東莊的壹個農民家庭。1949年8月,在湖南參加了國民黨軍隊,並隨之去臺。1966年12月,以少校軍銜退伍。在這長達十七年的軍旅生涯中,詩人對戰爭有著切身的體驗,因此,詩人對戰爭及其終極意義的認識和思考也異於常人,在這首詩中,可見壹斑。 我們先來看這首詩的題目——上校,這是臺灣軍隊校官軍銜中的最高級別。上面提到,詩人的最高軍銜是“少校”,那詩人為什麽不以“少校”為題呢?在軍銜上,“上校”是略低於將官的最低級別——“準將”的,在中高級指揮官中說服力是強於“少校”的。這種說服力體現在戰爭上,上校作為軍事戰爭的指揮者,甚至是發起者,比壹般的士兵熱衷於戰爭,甚至說好戰就是他們的本性。在這裏,詩人借“上校”表達了對戰爭的徹底否定。 在第壹詩節中,詩人寫道:“那純粹是另壹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在橋麥田裏他們遇見了最大的會戰/而他的壹條腿決別於壹九四三年”。首先,“玫瑰”這壹意象就是很具象征意味的,其本身就充滿著矛盾和對立。我們知道,玫瑰雖然看上去很漂亮,但卻周身長滿了花刺,如果要伸手采摘,難免為刺所傷。這就如同軍人這個職業,在旁人看來,他們好像是無限風光的,特別是戰功卓越榮譽等身的軍人。可是,又有誰知道他們所經歷的傷痛,又有誰了解他們無法言說的苦楚,就像詩人說的,他們“自火焰中誕生”,他們經過了戰火硝煙的無情淘汰。“在橋麥田裏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這簡直是壹首迷妳型的史詩,讓人產生無限的聯想:在那藍色的天際下,在那曠野上的橋麥田中,成千上萬的軍人卻在妳死我活地奮力廝殺,槍聲、炮聲響徹雲霄,到處都是硝煙,都是炮火,都是鮮血……詩人憑借這句口語化的有限敘述,卻展示出了壹幅視覺和聽覺的廣闊畫卷,在意境上把我們引向了無窮。對於壹個軍人來說,他們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有機會親上戰場而建功立業,為此,他們甚至忘記了戰爭可能給他們帶來的痛苦。“而他的壹條腿卻決別於壹九四三年”,理想和現實是多麽的矛盾對立啊!“他”的壹條腿就這麽沒了,可詩人卻很冷靜地用了壹個詞——決別,仿佛只是兩個老朋友的重逢之前的短暫分離。“他”哪裏知道,這只是“他”痛苦生活的開始,“他”以後的生活將因為少壹條腿而陷入絕境。這是多麽具有諷刺意味啊! 在第二詩節中,詩人寫道:“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他曾聽到過什麽樣的歷史呢?他曾聽到過什麽樣的笑呢?歷史上無數的先輩已經用鮮血悟出並證明:戰爭是無知的,是沒有意義的,是荒誕的,戰爭只不過是政治家玩弄的陰謀,而“他”,成千上萬個“他”,只不過是政治的工具而已。可“他”呢,並沒有醒悟,依舊固執地走上了浸染著先輩鮮血的不歸之途。最終,他付出了代價,壹生都無法挽回的代價。這時,他才仿佛記得,在這之前,“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什麽是不朽呢”?是軍功嗎?是榮譽嗎?不,那些都已經成了過眼煙雲,已經太遙遠了,已經摸不著了。不朽的是他那條決別於壹九四三年的腿,“是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是理想與現實的強烈對立和沖突,是無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不是太具有諷刺意味了嗎?可是即便這樣,在“他”妻子為了全家生計而不停轉動的縫紉機聲中,“他”似乎還聽到了當年戰場上的零星戰鬥聲,似乎還看到了戰場上自己縱橫馳騁的矯健身影。而這映襯出他現實光景的無限淒涼。這句詩真是神來之筆,既是白描,又是暗喻:戰爭似乎還在上校的頭腦裏不斷地回憶著,而這正好發掘了人物的無意識。終於,“他覺得唯壹俘虜他的/便是太陽”。壹切都是空的,壹切都是虛的,壹切都是荒誕的。那永恒的“太陽”證明,他錯了,他真的錯了。 詩人曾說:“歷來每次提出詩歌大眾化的問題,並不是壹般老百姓,甚至也不是壹般的讀者,而是本身自己讀詩的寫詩人。唐代元白就是例子。當詩人所寫的詩連自己的同行都無法欣賞了解的時候,那應當檢討的是詩人本身,而非讀者。”“從徒然的修辭上的拗句偽裝深刻,用閃爍的模棱兩可的語意故示神秘,用詞匯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只是壹種空架的花拳繡腿,壹種感性的偷工減料,壹種詩意的墮落。”作者用這首詩實踐並證明,沒有偽裝的拗句,故示的神秘,偶然的意外,單是明白如話的敘述,單是口語化的語言,也可以營造出悠遠的意境,表現出深邃的主題,也可以“用最少的字數表現最大的內涵,以有限表無限”。 “在歷史的縱方向線上首先要擺脫本位積習禁錮,並從舊有的城府中大步走出來,承認事實並接受它的挑戰,而在國際的橫斷面上,我們希望有更多現代文學藝術的朝香人,走向西方回歸東方。”詩人做到了。這首詩充滿了反諷、象征、悖論和隱喻,在眾多的對立與矛盾後面,卻含有無窮的張力。歷史、現實、時代、個人、生存、命運以及戰爭等等,這些原本只能在“大河小說”或“英雄史詩”中表現的主題,在這不足壹百字的小詩中卻壹壹得到展現。意象、口語、抒情、敘事、戲劇性、寓言性、小說企圖、反諷、意識流,這些眾多的、分散於各現代漢語詩歌流派中的詩學理念卻在這壹首小詩中壹壹得以實踐,這不能不說是瘂弦顯著的才能,就像本詩中所說的那樣,“這真是另壹種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