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歷程就像是寫在水上的字,順流而下,想回頭尋找的時候總是失去了痕跡,因為在水上寫字,無論多麽的費力,那水都不能永恒,甚至是不能成型的。
如果我們企圖要停駐在過去的快樂裏,那真是自尋煩惱,而我們不時從記憶中想起苦難,反而使苦難加倍。生命歷程中的快樂和痛苦,歡欣和悲嘆只是寫在水上的字,壹定會在時光裏流走。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閃滅中老去。
心如流水,沒有片刻靜止,使人在散亂中活著。
身心俱幻正如在流水上寫字,第二筆未寫,第壹筆就流到遠方。
愛,也是流水上寫字,當我們說愛的時候,愛之念已流到遠處。
美麗的愛是寫在水上的詩,平凡的愛是寫在水上的公文,愛的誓言是流水上偶爾飄過的枯葉,落下時,總是無聲的流走。
既然是生活在水上,且讓我們順著水的因緣自然地流下去,看見花開,知道是花的因緣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綻放;看見落葉,知道是落葉的因緣足了,樹葉才會掉下。在壹群陌生人之間,我們總是會遇見那些有緣的人,等到緣盡了,我們就會如夢壹樣忘記他的名字和臉孔,他也如寫在水上的壹個字,在因緣中散滅了。
我們生活著為什麽會感覺到恐懼、驚怖、憂傷與苦惱,那是由於我們只註視寫下的字句,卻忘記字是寫在壹條源源不斷的水上。水上的草木壹壹排列,它們互相並不顧望,順勢流去,人的痛苦是前面的浮草只是思念著後面的浮木,後面的水泡又想看看前面的浮樞。只要我們認清字是寫在水上,就能夠心無掛礙,沒有恐懼,遠離顛倒夢想。
在洶湧的波濤與急速的旋渦中,順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爾擡起頭來,發現自己原是水上的壹個字呢?
柳 張曉風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只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只有柳,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柳什麽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柳樹不是匠人的樹,這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壹棵柳都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我怕我有壹天會忘記柳。我怕我有壹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未春先有思,柳無力魏王提”,或是韋莊的“睛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它註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用的,怎麽的註釋才使我們了解蘇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著壹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做“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壹張,便噴出幾脈綠葉,不幾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裏吸收那麽多純凈的碧綠木棉花
木棉樹 張曉風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樹又幹又皺,不知為什麽,它竟結出那麽雷白柔軟的木棉,並且以壹種不可思議的優美風度,緩緩地自枝頭飄落。
木棉花大得駭人,是壹種耀眼的橘的紅色,開的時候連壹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像壹碗紅曲酒,斟在粗陶碗裏,火烈烈地,有壹種不講理的的架勢,卻很美。
樹枝也許是幹得狠了,根根都麻縐著,像壹只曲張的手——肱是幹的,臂是幹的,連手肘手腕手指頭和手指甲都是幹的——向天空討求著什麽,撕抓些什麽。而幹到極點時,樹枚爆開了,木棉花幾乎就像是從幹裂的傷口裏吐出來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壹種樹了,廣東人叫它英雄樹。初夏的公園裏,我們疲於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雲。
木棉落後,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木棉樹終於變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壹顆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綠葉的掩覆下,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